……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午休了,再坚持……
耳边萦绕的读书声模糊不清,周瑭努力想跟上,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微弱的低.吟。
景旭扬耳尖微动。
隔着竹帘,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小的人影,起身道:“先生,周小妹妹她……”
外间庭院传来嘈杂的声响。
“学堂重地,岂能容你擅闯?!”
“啊!哪来的人,怎么还推人哪……!”
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踏来,几息间便已夺至堂口。
一股大力推开雕花木门,薛成璧出现在门口,浑身裹挟着霜雪的气息,大步闯入。
他瞳孔一缩,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发烧昏迷的孩子,几步掠了过去。
小心地探鼻息,摸额头。
然后一把捞起孩子,抱在臂弯间。
寒冬腊月,外面滴水成冰,他额间却沁了汗珠。
薛成璧站起身,刚直接想往外走,却倏然顿住了。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十几束目光,有茫然,有震愕,也有读书被打断了的不悦。
薛成璧早已习惯敌意,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但如果他就这么直接离开,这十几束攻击性的目光,日后就会落在周瑭身上。
“擅闯学堂,多有唐突。”
薛成璧站住脚,记忆里第一次如此恭敬。
“只是我小妹病了。她年纪小,拖不得,我要立刻带她去见郎中。”
他转向方大儒,规矩地行了一礼。
“日后我亲自来赔罪,无论先生罚我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自他郁症发作以来,疲惫和忧郁压抑得他喘不上气,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薛成璧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他这话一出,其他同窗这才看到,少年怀里烧得脸蛋绯红的小奶团子。
灵动的杏眼闭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兄长怀中,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崽。
所有怨言登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心疼。
“没能察觉学生的异样,是老夫的疏忽。”方大儒沉缓道,“外面风冷,给孩子披件棉袄再去罢。”
薛成璧直接扯下了自己的外袍,蒙在周瑭身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微一颔首,权当言谢,便疾步离开。
望着兄妹离开的背影,方大儒略有感慨。
“在诸位当中,周小娘子是年纪是最小的,日日勤耕不缀,向学之心值得嘉奖。”
“昨日她虽因病告了假,该写的课业却一点都没落下。”
“诸位当以此为榜样。”
同窗们纷纷点头附和。
课前曾暗示周瑭装病的薛蓁,脸色又红又白,难堪地低下了头。
指不定是别人替周瑭写的呢,她忿忿地想。
不断摇晃的世界里,周瑭嗅到了清郁的梅花香。
他小鼻尖微动,像只觅食的小兔子,循着香气,迷迷糊糊凑了过去。
贴近,满足地蹭蹭蹭。
那带着香气的温热陡然一僵。
“……别乱动。”
一个稍显低哑的少年音传来。
身上蒙着的外袍滑开了一角,周瑭晕乎乎睁开眼,看到了一段干净的下颌线。
他被人抱在怀里奔跑,摇摇晃晃的,神志还没恢复清醒。
周瑭一心寻香,伸出小手拨开小少年的衣襟,鼻尖贴近对方胸口,轻轻嗅闻。
他有些迷茫。
“这里……怎么有梅花香囊的味道?”
小孩在怀里拱来拱去,软绵绵没长骨头似的。
细弱烫热的呼吸直扫在左胸前,撩起一阵战栗。
薛成璧几乎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相触,平稳的步履微一趔趄,险些摔倒。
“别动了,”他僵硬道,“那里放了你的香囊。”
“可二表兄说过,不方便把香囊带在身上。”周瑭小小声,“我不信。”
他烧得迷糊,病痛之下精神也变得脆弱。早间藏起来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睫毛微微濡湿。
看到小孩难过,薛成璧喉头难受地滚动几下。
他掏出了贴在心口上的梅花香囊,递给周瑭看。
“戴在腰间不方便。”薛成璧解释说,“存在这里,免得弄丢。”
周瑭呆呆捧起香囊。
梅花香囊热乎乎的,还带有小少年的体温。
薛成璧手是冰的,皮肤是冷的。
唯有心口,是他全身上下最温暖的地方。
——没戴在外面,原来是藏在心里了呀。
周瑭杏眼弯起,脸蛋贴贴香囊。
贴够了,扒拉开薛成璧前胸的衣襟,高高兴兴想把梅花香囊放回去。
在触碰到胸.前布料的一刹那,周瑭慢腾腾地意识到什么,猛地呆住了。
他在!对公主!
做什么!?
更多“蹭蹭贴贴扒衣服”的回忆涌入脑海,周瑭顿时陷入了“流.氓竟是我自己”的莫大的绝望之中。
他眼圈一红。
薛成璧无措道:“可是我颠得你不舒服了?”
——公主被他欺负了,竟然还这么好!
周瑭的泪珠顿时噼里啪啦喷了出来。
薛成璧:“……”
“晨间没有察觉到你病了。是我的失职。”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略有艰涩,“你何时染上了风寒,莫非是昨夜去找我的时候……”
他在自责。
周瑭心脏缩成了柔软酸胀的一小团。
“没、绝对没有!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耳根子火烧似的通红。
“……是我自己贪嘴吃坏了肚子,与二表兄绝无干系。”
其实是他熬夜绣梅花香囊才着了凉。
周瑭从小到大撒的谎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而这一个谎言,是他最想成功骗过的那一个。
他不想要薛成璧自责。
“……嗯。”薛成璧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听雪堂到了,李嬷嬷“哎呀”一声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又是敷帕子降温,又是急着请郎中。
薛成璧没有立刻进屋,免得把寒气带进去。
没过一会儿,两个丫头扶着郑嬷嬷急急来了。
还没进屋,郑嬷嬷便絮絮叨叨道:“这孩子,说了多少次都不肯听,大半夜绣荷包染了风寒就算了,还病着,又夜半三更跑出去;早晨还没好全,又说‘和人约好了’,非得去进学……你说这孩子!”
她嗓门大,屋里屋外全听了去。
周瑭瞬间脸红得像石榴。
说谎本来就很难为情了,怎么还没过半刻钟,就被郑嬷嬷揭破了?
也不知道薛成璧会怎么想。
隔着屏风,屋外廊下,薛成璧睫羽微垂,神色平静。
只有一缕殷红,徐徐从他拳头的缝隙间渗出。
不过多久,康太医被两个嬷嬷拖着推着,匆匆来了。
“没什么大碍,按之前的方子继续吃三日即可。”他点了点周瑭的圆手腕,“要多休息,少折腾,你这么小的娃娃,可不能把自己当成大爷们儿用。”
听到吃药,周瑭小脸一苦,乖乖点头。
郑嬷嬷笑骂道:“他啊,看着是乖,答应得也挺好。转头就什么都忘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周瑭朝两位关怀自己的长辈甜甜一笑。
“外祖母,外面好冷,我想二表兄进来陪我吃药,可以吗?”
老夫人示意李嬷嬷。
须臾后,李嬷嬷带着薛成璧进了屋。
康太医先看见了薛成璧染血的手,又端详了他的神色,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薛成璧轻轻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随后又摇摇头,眼神冰冷,不许他说出来。
康太医心里叹了口气。
二公子和那位爷,真的越来越像。
汤药端过来,郑嬷嬷本想像往常一样喂周瑭吃药。不想薛成璧走到她身前,定定注视着她。
“二公子,您这是……?”
薛成璧向药碗的方向伸出手,眼瞳深深:“可以吗?”
他想喂周瑭吃药。
郑嬷嬷第一反应是,二公子这么自我狂肆的人,怎么会征求她的意见?
转念她才想到,都传二公子的疯病传染人,二公子是顾念她们,怕她们心有膈应。
郑嬷嬷略一犹豫。
“我要二表兄给我喂药!”周瑭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康太医正收拾药箱要告退,也道:“二公子的病不会传人,这一点老夫是笃定的。”
薛成璧薄唇微抿。
“……我倒没想这些,”郑嬷嬷把药碗递到薛成璧手里,笑容慈爱,“我是怕啊,这小祖宗怕苦,难伺候得紧。二公子没吃过服侍人的苦,被小祖宗气坏了怎么办?”
“我才不怕苦,也不气人的……”周瑭心虚耳热,“真的。”
薛成璧淡淡“嗯”了一声,道:“我信你。”
周瑭弯眉一笑,顿时鼓起勇气,发誓一定要在他面前乖乖吃药,好好表现。
薛成璧舀起一勺药汁,慢慢吹凉。
然后稳稳递到小孩嘴边,一点点喂下去。
除了第一次磕到了周瑭的牙,后面其余的动作挑不出一丝毛病。
细致又耐心。
郑嬷嬷心中惊愕不已。
她还深切地记得这个小少年打杀獒犬的模样,满目血红,浑身戾气,唇边牵着疯狂的笑意。
现在却敛起了獠牙和利爪,像个最温和体贴的兄长,用握刀的手,花心思哄小妹妹吃药。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郑嬷嬷又不解,又替周瑭感到高兴。
空药碗递过来,她笑道:“还是二公子有办法。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药这么痛快。”
周瑭想辩解,又被苦得皱起小脸。
郑嬷嬷把从云蒸院带来的糕点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薛成璧没有胃口,就没动手。
他望着吃糕点的小孩,腮帮子一鼓一鼓,皱巴巴的小眉毛渐渐舒展,杏眼弯起来,表情陶醉。
好像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快乐的事,值得留恋。
薛成璧暗沉的眼眸里,漾起一抹微亮。
周瑭连吃到第三块,满足地“唔嗯”一声,惊喜道:“这个超好吃啊!嬷嬷从哪里买来的?”
他脸蛋上沾了一粒饼屑,薛成璧看到了,抬起手想替他擦去。
郑嬷嬷道:“送来的人说是鹿枫堂的糕饼,听说那里的糕点有价无市,每日只做二十盒,有的富家姑娘为了尝一块,连一两黄金都花得。我料定你喜欢,就带来了哄你吃药。”
“是谁送的呀?”周瑭又摸了第四块糕点,没心没肺地咬了一口,“他可真是个大——好人!”
薛成璧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昨日.你一位同窗送的。姓景,景公子。”郑嬷嬷笑道,“景公子说他是鹿枫堂的东家,若以后想吃了,随时向他要。和景公子做同窗,以后可有口福了啊……”
周瑭呆滞。
嘴里的糕饼顿时不香了。
他望着手里咬过一口的糕饼,犹豫要不要本着不浪费粮食的优良品德,把它吃完。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糕饼。
薛成璧将糕饼投入口中,细细咀嚼。
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
喉结微微一滚,吞入腹中。
他掀起眼皮,望向周瑭,凤眸里沉着一抹泠然。
“比不上梅花酥。”
随后他抬起手,以指尖擦过周瑭的唇角,驱逐了最后一粒糕饼残屑。
周瑭脸蛋腾地红了。
……薛成璧刚刚吃掉的那块糕点,他咬过一口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