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薛成璧来到清平院自己的住处,取自己亲手为周瑭扎的花灯。
院门大敞,邹姨娘不知所踪。
以防有心人用邹姨娘要挟薛成璧,老夫人特地安排了侍卫暗中保护清平院,除非她自己出来,否则谁也不能带她走。
可是桌上却留了邹姨娘亲笔的字条,上面说有人绑架了邹姨娘,要薛成璧一个人去某处破庙,否则她会有丧命之危。
薛成璧把字条扔给了吃酒的侍卫。
侍卫因醉酒而酡红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交代了前因后果:
“晨间来了一位嬷嬷,是三房的老人,我就没留意。午时姨娘说要去和那嬷嬷一起吃酒过节,走的时候也神色如常,怎会……”
“是啊,怎么会。”薛成璧轻嗤一声,薄唇扯出一个笑,“我活着才能予她荣华富贵,她却自己绑了自己,逼我入杀局。”
“——她是想要我的命啊。”
侍卫听着,毛骨悚然。
他一时不知哪个更可怖,是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二公子,还是那个想害死亲儿子的邹姨娘。
薛成璧回身便走。
走出两步,他忽然顿住,疾步返回厢房,小心珍重地取出了一盏花灯。
那是一盏兔子灯,竹篾为骨架,白纸糊的身,兔眼里镶嵌着朱红色的宝石。
薛成璧点燃了灯芯,静静凝望。
火光映照下,他琥珀色的虹膜熠熠生辉,跃动着微微暖色。
侍卫赶了回来:“二公子,门房说老夫人的车马已经走了。”
薛成璧一顿:“……走了?”
“说是老夫人带着姑娘们都走了。”侍卫道。
薛成璧垂了眼,灯火下眸色忽明忽暗。
“二公子莫急,”侍卫忙道,“我这就快马加鞭赶上车马,请老夫人回来做主。”
薛成璧不语。
他从心口取出了那只绣了仙人球的梅花香囊,摩挲半晌,仔细将它系在了兔子灯柄的彩穗上。
旁边,再放好他贴身携带的玉肌膏。
然后他回身走向侍卫,在接近那侍卫时,他骤然抬手,一手刀砍向侍卫的后颈。
侍卫毫无防备,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去打扰那驾前去观赏灯火的马车了。
薛成璧望向西边,大虞西市灯火通明,连夜空都染作了瑰丽的橘红。
没有他,满城灯火依然璀璨光耀,年年如此。
周瑭期待了那么久的上元节,若是因他而毁,便太可惜了。
薛成璧抄起横刀,只身踏入雪夜。
漫天烟火下,破旧的古庙阴森如旧。
在十几名凶悍男子的监视下,邹姨娘战战兢兢地坐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的神案,又喜又怕。
庭院里生着熊熊篝火,彩幡环绕间,火上烧着一缸滚水。
神婆一袭红裙,头戴张牙舞爪的面具,神帽垂下彩穗,遮住了一口黄牙的脸。
她对着神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乌坦神牌位,叽叽咕咕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神词。
念一会儿,她便猛地顿住,从头到脚开始哆嗦,全身金饰叮当作响,哆嗦得险些摔倒。正有人想去扶她,神婆又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嘴里继续念叨。
看到这诡谲的场景,邹姨娘心惊胆战。
春桃的娘安抚她说:“神婆说了,待她祛除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二公子的疯病自然就除了。姨娘也是做母亲的人,难道不怕邪祟害死自己的孩子么?”
邹姨娘仍是忧心:“只怕那邪祟厉害得紧,纵是神婆也降不住他……”
“他来了!”这时一个大汉呼道。
众人把目光投向山门。
薛成璧出现在破庙外,形单影只。
他一身单薄的玄色衫袍,几乎融入夜色,只有一张苍白深邃的脸分外浓墨重彩。
神婆兀地大嚷一声,两眼翻白,干枯的手指直直指向薛成璧。
年过四十的童儿叫道:“乌坦神说了,他身上有邪祟,要以符水清洗祛除!”
“还不快把那邪祟拿下!”凶悍男子大喝。
阮家从京外雇了二十几个悍匪,这些人与一般家仆不同,专做打家劫舍、雇佣杀人的阴暗行当,个个膘肥体壮,满面凶戾。
他们当即抄起兵刃,虎视眈眈地逼近他。
薛成璧拇指顶开刀柄,滑出一截刀刃。
“恶鬼!”春桃的娘脸色狰狞,“你还要占着二公子的身体,害死府里多少人?”
薛成璧淡漠地瞥向她。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哄骗邹姨娘离开清平院,还有在学堂里散布流言蜚语的,便是此人。
“这就是你‘关心’之人?”
薛成璧低低开口,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为了救治她的女儿,你请了太医,整日忧思牵挂。”
他唇角牵起一抹嘲意:“不值得。”
春桃的娘想起他的身份,压下恨意赔笑道:“二公子多有得罪,神婆可怜婢子的爱女之心,特发善心请公子来跳神赶鬼,请公子挨一挨,等那邪祟离体,就过去了。”
邹姨娘也柔弱道:“二郎,你都快把三房那丫头害死了,还不够么?那疯病药石无医,说不准做场法事便好了。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是啊,这都是为了二公子好。”邹姨娘身后的悍匪头子也狞笑着说。
边说着,却也边将砍刀比在邹姨娘的后颈上,威胁薛成璧不许轻举妄动。
然而他蠢笨的姨娘丝毫未有察觉,仍相信着神婆大发善心,是为了替他祛除邪祟、治好疯病。
血丝蔓上了薛成璧的眼白。
他倏然拔.出了横刀。
破庙中所有人面色一凛。
他们都被告知这少年身负怪力,极擅刀法,故而都严阵以待,一双双眸子里射充斥着戒备。
却听“哐当”一声,横刀掉落在地。
薛成璧丢弃了手里唯一的兵刃,眉眼间尽是漫不经心。
“想做什么便做罢,”他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语气嘲弄,“谁叫你们抓住了我的亲姨娘呢。”
然后薛成璧红唇一弯,眸子敛在阴翳里,心情很好地笑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悍匪们闻言,又惊愕又狐疑。
明知前方是死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两个悍匪抄着麻绳接近他,满脸防备地绑住他的手臂,而整个过程薛成璧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们,没有任何挣扎。
明明是他双臂被缚,任人宰割,悍匪们却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火把摇曳,有人灭了篝火,神婆围着煮沸的水缸念念有词,用朱砂画了两道符,点燃成灰,掷入水中。童儿杀了一只公鸡,鲜红的血喷溅而出,灌进水缸里。
血腥气喷涌,彩幡猎猎舞动,那两个悍匪毛骨悚然,只觉薛家二郎厉鬼上身并非虚言,不敢再碰他一下。
薛成璧如闲庭信步般,跟着悍匪走到了水缸边。
滚烫的水还未止沸多久,蒸出滚滚白雾。
邹姨娘有些慌了:“他、二郎不会被烫死吧?”
她像是才想起,薛成璧的地位今非昔比,只有他活着,她日后才有安息之所。
童儿涂成白色的脸扯起一个笑容:“姨娘安心,这是特制的符水,只杀邪祟,不烫人。若二公子是人非鬼,自然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这样啊。”邹姨娘放下心来。
她神色带着畏惧,又兼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兴致勃勃地观看薛成璧受刑。
在没入滚水里的一刹那,薛成璧眼尾瞬间染上了猩红,他长长抽了一口气,险些克制不住挣断了绑索。
神婆击腰鼓、唱神歌,围着他又唱又跳,童儿舀起缸中污水,泼在了他脸上。
薛成璧苍白的脸霎时烫红了一大片。
很疼。
浑身的剧痛中,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一晚,邹姨娘想用煤炭气毒杀他未果,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是生来就心硬如铁,无所留恋。
他也曾乞求过母亲的垂怜。
年幼的薛成璧哀哀唤着“阿娘我疼”,哭着问阿娘为什么。
“……为什么?”
邹姨娘掩面而泣。
“是啊,我为什么要换了你来?”
“换了你来,而我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婴儿,却被人夺走,哭得好大声。摔在地上,哭声就断了。”
雷声轰然,年幼的薛成璧满眼泪水,迷茫又无助地望向他的母亲。
却偶然间从她的指缝间窥见了她藏起来的眼睛,窥见了她藏起来的仇恨。
“被摔死的本该是你啊。”
邹姨娘美眸中满是怨毒。
“你就该陪你那短命的娘一起下地狱!……”
从那以后,薛成璧就不会流泪了。
滚烫的水一瓢一瓢泼到脸上,香灰、焚烟、腥臭的血,顺着他的睫毛滴滴滚落。
他被压在滚水里,全身皮肤的灼痛到几乎麻木,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挣扎,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撕扯心肺。
即便如此折磨,薛成璧的眼角依然干涩。
他漠然地想着,自己欠邹姨娘两条命。
一条,是邹姨娘换子救他的命。
另一条,是邹姨娘那替他而死的孩子的命。
年幼时邹姨娘收回了他一条命,现在又是第二条。
……他已全还完了。
薛成璧满心畅然,纵声大笑。
体温高到可怕的程度,身体在迅速脱水。
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浑浑噩噩间,却已有许久未有人往他脸上泼水。
耳边似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呵骂声、嘶吼声、痛呼声,还有……
“……哥!”
“……哥哥……呜……快醒醒……”
薛成璧豁然睁开双眸。
周瑭正趴在缸边,脸蛋上抹了脏兮兮的泪水,鼻尖嫣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掉进水缸里。
薛成璧以为自己在做梦。
孩子不是去看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瑭一脚蹬爬上了水缸,往前一扑,搂住住了他的脖颈。
眼泪掉进他脖颈里,竟比缸中滚水还要灼热。
薛成璧颈窝一烫,视线聚焦。
放眼望去,破庙前的庭院里,彩幡倒了,牌位碎了,神婆昏厥倒地,童儿瑟瑟发抖藏在神案下。
不知何处而来的四名侍卫与悍匪们战作一团,而周瑭抱住他,想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
远方的夜空,烟花无声绽放,像一个冰冷而遥远梦。
而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却是真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