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样劣质的偶人,就是修复成功了,难道就能显出他们的手艺吗?恐怕别人会以为他们的手艺就跟这偶人的线条一样劣质。
浆洗过的衣裳板正得严肃,老妇人的脸上,那被生活所刻画的愁苦之色也暴露在那一条条皱纹之中,粗糙的皮肤并不是养尊处优该有的境地,这一点,从她能够给出的最高额的钱数就知道了。
这一单,仅仅是不赔而已。
咧嘴笑的偶人若是放在黑夜中看到,恐怕如同恐怖故事的必备配景一样,现在看,也很难看出多少让人欢喜的感觉来,可,想到制作者是一个已经离世的孩子,那这样的劣质也就不足为奇了。
暴露在外的手并没有与身体配套的比例,甚至都不是五根手指根根分明的样子,更像是一块儿木头上多了几根线条,表示两条线条之间的就是手指,而因为孩子的数学不太好,或者是想当然地刻画了五根线条,于是,实际上,这只手并不是五指,而是六指。
纪墨本来没有想要接这样的活儿,不值得,且没必要,不过是听到老妇人的形容之后,为那“六指”心动了一下,六指啊!
这个看似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存在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时间已经晃晃悠悠地过了三十多年,从小时候看到的六指妹妹到莫秉中搞出的六指佛像,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个显著到特别的特征,却很少在生活中出现。
有的时候,古代总会让人有这样的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之中都没有畸形一样,其实,不是没有,而是那些天生畸形的残疾人都挨不到长大,或者说都早早死去。
与那些明显到令人厌弃的畸形相比,六指就算是一种很轻微的了,几乎不影响生活,除了美观程度差一些,也许还有遗传?
“没什么,能够满足你的心愿就好。”
纪墨说得平常,生活中总有令人感动的小事,但那些感动也像是一时的冲动,并不长久,当这次的修复完成之后,感动留下的余韵也消耗殆尽,这时候说来,语气平常,少了些发自肺腑的真诚。
老妇人也许听出来了,也许没有,她盖上了木匣的盖子,把匣子用布包好,稳稳地安放在怀中,陈旧的偶人因为这样的珍视,似乎也有了别的价值。
看着老妇人远去的背影,纪墨有些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事情已经很难让他的情绪为之牵动了,偶尔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神,都好像是从天上俯视一般,带着疑惑和审视,这样的世界,是真是假,这样的世界,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的迷惘像是一张网,把他网在其中,找不到出路,每一个网眼之中的世界,就是全部,就是真实吗?
没有对这件事多做思考,纪墨回到了工作室中,他继承了莫秉中的所有,技艺,包括这座老房子,本来还应该继承一个姓氏,可莫秉中至死都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是那个名字,已经无需被提起了吗?
与旧的生活彻底割裂开,从一个名字开始?
还是这个世间已经不配有让他把名字篆刻其上的意义?
纪墨想了很多,对外,没有宣告自己姓莫,还被人称作“墨大师”,问起来,只说以前是当道士的,如此,似乎就能摒弃了俗家的名字。
工作室中还摆放着几样等待修复的物件,有一幅字画,正在阴干中,另有几样东西,玉质的印章一个,瓷盘一个,瓷碗一个,这两者应是一套,花纹相同,木质雕刻摆件一个,小屏风一个……将不大的房间摆放得满满登登,只留下一条来回的通道。
地面上,各种粉末掺和在防虫的药粉之中,每隔两天,纪墨都会在地上撒一层药粉,而每天,都会因为处理各种各样的物品而留下一些不好清理的粉末,洒在药粉之上,又因为走动带起的风而互相掺杂。
瓷粉灰白,木粉淡黄浅棕,药粉也不是纯然的白色,如此,地面上,不知不觉就多了这样的一张毯子,会因为潮湿而黏腻,又会因为新铺撒上的药粉而重新干燥,天长日久,这里的地面都变了颜色。
对此,纪墨很无所谓,他更喜欢现在的地面,起码虫蚁绝迹,心理上就让人感觉舒适多了。
每天,他都有大半的时间泡在这里面不出来,外头的事情就交给徒弟打理。
他收了两个徒弟,年龄相差不多,十来岁的孩子,却能够早早定下心来,在长桌前一坐半天都不嫌困倦的,对他教的东西,也能尽力去完成,看不出多好,却也不差了,等到同样的时间磨练,也许也能达到他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