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年两家都还算顺遂,雨青渐渐长大,身体也硬朗了些,寒琅过两年便考上秀才进了学,又过一年西北传来消息,顾老爷平青教叛乱有功,擢为甘肃巡台,加封兵部侍郎,兼理陕西军务,眼看离甘陕都督不过一步之遥。只是边陲战事仍然不断,希孟父子一直在前线,全然坐不住金城。
又是一年初夏,寒琅已有十岁年纪,雨青也近八岁。听说表哥要来,雨青一早打扮好了等在得衣堂,待人来报姑奶奶、表少爷到了,雨青奔出去望见寒琅叫声表哥直扑在怀里,寒琅含笑接住,由雨青抱了一阵。一旁顾氏看得尴尬,忙拉了雨青手扶起来寒暄一阵岔过去。两人浑然不觉,拉着手有说有笑入了正堂。
雨青攒了许多话要与寒琅说,《南华经》上好些地方似懂非懂要问表哥,今年园中父亲着人又寻到一块湖石还未曾给表哥看过,雨青拉着寒琅说个没完。《千家诗》、《五千言》、《山海经》,寒琅每年揣摩着雨青学力、喜好留些诗书、图画给她,倒成雨青半个蒙师,去年索性连《南华经》也给了雨青,正经经书却只教《论语》、《诗经》,私心所致,其他经书一概无涉。
六月初六是天贶日,出嫁女儿归家省亲的正日子。顾家遣去闲杂人等,在园中邻水设下午宴,还请了一班昆班隔水唱折子戏。雨青与寒琅午后趁大人不留意,偷溜出席到园中玩耍。
雨青许久不入园林,说见书上小儿夏日常玩“斗草”,自己也要玩。寒琅答应,约好各自去寻稀奇花卉来,再回原地相会。雨青寻来了玉簪、桔梗,还采了一朵莲花,自然也少不得祸害那墙枸那;寒琅带回一支茉莉,一支紫薇,竟还寻到一尾菖蒲。
两人躲在树荫下将采来的花一个个拿给对方瞧,玩笑间,寒琅将雨青撷来的枸那给雨青插了满头,雨青去池畔照了,笑得停不下来,也拆下寒琅头发,重新在发顶束成一个髻儿,从顶心插下一朵莲花,笑着拍手叫他观音娘娘。
两人玩笑罢坐在山石上,雨青又问寒琅,“表哥,雨儿还看到一树粉花,红绒绒像鸟羽似的,可爱得很,只是生得极高,雨儿够不着。那是什么?”说着指向远处一株合欢树。寒琅红了脸,低声道:“那叫合欢。”雨青转头看见寒琅脸红,觉得奇怪,还问他,“是哪两个字?”寒琅脸更红了,捡个树枝在地上写了立刻抹了,雨青瞧了,脸也立刻红了。
两个小人都不说话,红着脸坐了好一阵,雨青忽问寒琅,“表哥在家中也这般同姊妹兄弟一同玩耍么?”雨青问得突然,寒琅不解其意,思忖一阵猜道:她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在侧,恐怕除去我,并不曾与其他伙伴一起玩过,所以才问。于是答她:“自然多是与兄弟一同玩耍,姊妹们逢家中节日也能相见,不过平日总归分开别处,并不十分玩在一起。”
雨青听了,沉默一阵,又问:“表哥家中到底多少兄弟同姐姐妹妹?”寒琅默数一回,“已成亲或出嫁离家的不算,现如今在府中的,大约兄弟有十七八个,姊妹十二三个。”雨青听了怔住,望着寒琅好一阵,而后低下头,声音低了许多,“那么多姊妹兄弟,一定每日都是热闹的……总有人同表哥一起玩,表哥一定记不起雨儿了……”说着红了眼眶。
寒琅不测雨青竟在想这些,吃了一惊:她当真大了。但他也就记起先时对她说的,只要两人互不相忘,便如同仍在一起。她自然是因记着这话,又听说自己家同辈众多,以为自己多有玩伴一同玩耍,便会忘了她,才伤心起来。殊不知旁人是旁人,她是她,再多的姊妹兄弟,都与她不可同日而语,寒琅怎会将她忘记呢?
寒琅欲相劝解,话却不好说,总不能背后谤议宋家同辈,欲直言相慰,然而毕竟大了几岁,许多话已不能出口。寒琅反复思忖一阵,笑向雨青道:“那年我问妹妹要去的那张月夜渔饮图妹妹可还记得?”雨青抬头答应一声,不解其意。寒琅笑道:“那幅图画就摆在家中案头,每日一抬眼便能望见,我怎会忘记妹妹?”
雨青听了这话先愣一阵,而后仿佛整个人都轻快了些,也就红了脸。寒琅不等她再开口,岔开道:“我倒有一件要紧事要请教妹妹。”话说得郑重,脸色也是认真,“妹妹那时当真信我能飞么?”
阳篇 09
自今始识愁滋味,总不过,世情薄,人心恶。
寒琅原是怕雨青还要去猜度自己不在身边时,如何同他人玩耍,更要疑惑伤心,所以故意寻件荒唐事问她。他装得严肃,正色问道:“妹妹那时可是相信自己是仙人能够御风而行,才以为我也能够?”
从此以后,雨青只晓得日子分夏日同不是夏日。夏日便是快活却短暂,夏日以外便是长夜难尽、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