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生看今日一番话颇有成效,心内满意,“囡囡,今日也不过挑些你能听的与你说说,尚有许多你听不得的。平心而言,亦非宋家格外不堪,大族多是如此,原没什么稀奇,自然有人能在此过得如鱼得水。只是囡囡,你细想想,你能么?莫说是你,宋生亦在此活得糟心,他母子如今不过勉强自扫门前雪。”
胡生说到此停一停,认真盯着雨青,“亦正为此,你姑姑如今定要逼宋生赴试,争得功名,他母子二人才能在宋家有个立锥之地。原先你病中难免气你父亲,觉得事皆坏在你父亲势利熏心,如今你也见识了宋家,你细想想,即便你父亲不生改聘之意,由你嫁入宋家,如不依我之言抛舍家族、隐居别过,你在宋家活得过三载么?便不被他们欺负死,你不会被气死么?宋生护得了你么?”
雨青无措,忽想到姑姑,“那么姑姑是如何活下来的?”
话卜出口,雨青自已有些了然,胡生眸光犀利,向雨青道“你觉得现在的姑姑,同你幼时记得的那位姑姑,还像同一人么?”说着将右腿叠上左腿,理一理衣摆,“你姑姑将门之女,自有一股狠劲,也是一番明刀暗枪,才在此立住地步。”胡生眼神死死咬住雨青,“你比得了你姑姑么?再则‘聘则为妻奔是妾’,不说宋家容不容你,只说你与宋生这番暗中邀约若被你姑姑知晓,你姑姑容得下你么?你斗得过你姑姑么?”
夜近黎明,却反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雨青胡生皆默然不语,宋园岑寂无声。
又过多时,胡生道:“今日这番话,并非欲吓囡囡,只是有些事囡囡必须知道,好有个计较。囡囡幼时心中那个门当户对、开开心心嫁给宋生,清清静静共度余生的意思,本就是痴人说梦,你姑姑便是教训。以囡囡身体秉性,下场怕还不如你姑姑。”
长夜将尽,胡生将雨青一人抛在宋园,自回顾家守着雨青肉身。雨青无言兀坐,天边渐渐显些黛色,继而是沙青,其后渐渐天光,昭昭红日。雨青呆坐到天光大亮,才慢慢踱回寒琅小院,敲门进去。
寒琅笑得柔情款款,将雨青拉入房中,雨青茫然望着眼前情郎,心中自问:“他到要紧关头,真能抛家舍业同我离去么?”一边想着,目中泛酸,早是泪光闪闪。寒琅意外,温声问她怎么了,雨青摇头不答,哭出来。寒琅百般问不出,叹一回气,默默抱紧雨青,由她在怀中哭泣一阵。
此后胡生轻易不再现身,只守着雨青肉身,雨青藏下心中忧愁,同表哥花朝月夕、琴画相和,打叠起千番柔情蜜意,要让表哥情根深种,好为那最后一刻加些胜算。
又一日,寒琅请教雨青家中所弹何曲,雨青恍然记起楼阁中种种,如在隔世。母亲绝情逼迫、楼阁形同囹圄,还有梦中西山,雨青心乱如麻,一曲《霸王卸甲》弹得荒腔走板。弹不得几句,雨青停了手,记起那时嫂嫂教自己的《非是阮》,合上如今心境,分明理所当然的两人,如今被逼得非淫奔不能相守,情何以堪,于是横抱了琵琶,一个单音续续弹拨,幽幽开口:
“……伊说是诚实君子,阮即共伊相随侍,谁思疑来到,在招商店内伊卜共阮私结连理。
阮亦曾劝过伊,教伊送阮返去,禀过阮双亲掠彩楼高结起,招伊人结亲谊……”
寒琅听得情不能堪,垂泪相对。
两人正没开交,忽听有人敲门。时已入夜,纹鸂之事早已交代清楚,是何人夜中叩门?寒琅答应一声,外头是顾夫人声音:
“寒儿睡了么?”
雨青忙搁起琵琶,收拾了桌上丹青,寒琅开门请母亲起来。顾夫人望儿子一眼,低头默默走入房中,在案前文椅上坐了。她也不开口,随手拾起案上一本《论语》,胡乱翻看。寒琅不解何意,垂手侍立。顾夫人胡乱翻过一遍,一个字也不曾看进去,一会缓缓道:“这些书原是你父亲的。”
寒琅心内一叹,悄悄回望雨青一眼,雨青面上亦是惨然,寒琅恭敬说声“是”。
“你父亲留给你的那些杂书可还在么?”顾夫人怔怔望着案前白墙,低声问。
“在,收在架上。”
顾夫人手撑在案上立起身来,转身向书架挪去,寒琅手捧烛台侍奉灯火。待两人立在书架前,顾夫人望着满满一架新旧书本,一阵呆望,而后问道:“哪一本你父亲最爱,字迹、批注最多?”寒琅将烛台搁起,寻出一套《韩昌黎集》,里面一篇《论佛骨表》批而再批,几无空隙,寒琅双手奉与母亲。
顾夫人随手翻开,一见怀瑜字迹,一声悲泣,几不能忍,别过头静立良久。寒琅心疼不忍,安抚劝慰一阵,顾夫人勉强笑道:“我没事,不过是夜中无聊,寻本书翻翻。我就走,寒儿你早些歇着罢。”说着手中攥着那卷书册,缓缓挪至门首,就要出去,又停下脚步,回身问道:“你父亲当日可是二甲?”
胡生看今日一番话颇有成效,心内满意,“囡囡,今日也不过挑些你能听的与你说说,尚有许多你听不得的。平心而言,亦非宋家格外不堪,大族多是如此,原没什么稀奇,自然有人能在此过得如鱼得水。只是囡囡,你细想想,你能么?莫说是你,宋生亦在此活得糟心,他母子如今不过勉强自扫门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