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毛绒绒滑溜溜打打闹闹,笑作一团,胡生边训,也同他们推推搡搡,倒像位兄长,哄着家中一班小儿,雨青立在一旁笑望,望一阵,心中伤感,转身悄悄去了。
今夕何夕,对面何人?雨青想着那班小动物,觉得恍惚。自己同他们原是全然不同,毫不相干的,究竟一路如何行来,竟在他们身边了。可他们的热闹,同自己有何干系呢?雨青仍是雨青,只剩了一人的雨青。从前将雨青抛接掌中的雪苍哥哥,时时哄着、抱着自己的娘亲,摸着胡子笑望自己的爹爹,还有……拉着她手,说此心百折不悔的表哥,皆已渐渐行得远了,再不回头。爱也好、恨也好,他们都抛下雨青了。
人生歧途茫茫,雨青从不曾刻意择那险远之径,却为何与亲爱之人终是异梦殊途、分道扬镳。究竟是何时,行错了哪一步,雨青再回神时,已是孑然一身。
雨青舍不得爹爹娘亲,舍不得哥哥嫂嫂,更舍不下表哥,可最终是父亲拎着自己衣襟说早该将雨青勒死,娘亲亲手将雨青关上楼阁不听她哭喊,雪苍哥哥一句收取关山,穿上甲胄便走,将雨青一人留在家中,表哥……表哥告诉自己志在守朴、养素全真,转身便去科场,摇着头告诉自己淫奔之事行不得。
到了,只有雨青一人将过去那些话、那些事当了真,留在原地,守着旁人早已放下的往昔碎片,捧在怀里,扎在心里,活成个往昔的鬼魂。
胡生早望见雨青悄悄去了,忍了又忍,没有追她。
大半年来,先是走火入魔害她愧疚自责,再是苦修道术无暇他顾,如今更为娘娘庙日夜奔忙,没个止息,何曾让雨青得暇好生消化那番失家失爱之痛了。短短几月又让她看了许多人间疾苦,凭雨青心性,怕要责备自己不知他人之苦,只将自己儿女情长萦绕心头,更不肯流露悲伤。看她白日一脸平静,天晓得暗地里要如何忍泪吞声。
胡生想极了安慰雨青,可想来自己于她有意,她却尚为寒琅伤怀,自己追得紧了,岂不是逼迫于她?纠结再四,还是忍下了。由她一人静静,哪怕哭一场也好。
人之情爱,发于肺腑,显于行止,岂能禁之?修缮塑像面容后又过半载,夏去秋来,蛇兵狐将忙得热火朝天,清江竟成了个妖精巢穴,南市街上铺面半数由妖类经营,那锦雉精在小庙对面设了一间书画铺子,就近总管庙中事务。雨青为不愿想起旧事,只在庙中忙碌,亲自应付些香客,一时停不下来。
胡生疏懒,早不做了,只跟着雨青,她到哪里他便跟在哪里,不敢提什么要紧话题,只闲磕牙讲些笑话,调侃雨青。雨青先还还嘴,后面渐渐不再多说,亦不拦阻,由胡生满嘴胡说,不加理睬。胡生更慌了,没了主意。那日雨青正送个被丢弃的女婴去尼寺,胡生腾云跟着,雨青一言不发,胡生再耐不得,不顾两人尚在云中,一把扯住雨青,急道:
“你理理我!是我讲的笑话不好笑?还是我说错话得罪了你?怎的你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整日将那小骚狐狸抱在怀里又摸又揉的,我如今连只狐狸都不如了!”
他扯得突然,两人险些跌下云头。
“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雨青一面哄怀中小儿,吓得直冒冷汗,向胡生道。
“我早给你淹煎得没命了!你倒是说句话,我怎生得罪你了!”
正巧已在尼寺门前,雨青放下孩子,又在襁褓中塞下一片金叶子。寺前一片池潭,深邃清澈,池边桃树垂柳,映在池中。雨青转身走远了立在池畔。
“你不曾得罪我。”雨青沉默一阵,“是我不好。我正有话要同你说,你可肯听?”
胡生见雨青说得认真,又自作检讨,顿觉大事不妙,每回雨青批评自己,便是他胡生要糟。“不肯!不听!你又要说什么疯话,我不听!”
雨青看他闹拗,不忍相强,叹一口气,“那便改日再说罢。”说着折一枝垂柳,手中把玩,眼望着潭水。胡生背后百爪挠心,站不住坐不住,来回踱一阵,手在腿上一拍:“你说罢!早是一刀晚是一刀,这狗头铡悬在头顶,要落不落的,闹心死了!”
雨青眼睛张大了,“为何不是龙头铡?”
雨青问得认真,胡生几乎生气,“遇着你,我还算龙吗?就差脸上写个‘哈巴儿’了!”
雨青顿时自责不安,愧声道:“我并非有意害你委屈,是我错了,我不该这般,可是我实在不知……”
“行了行了,全是我自找的,谁怪你来。快说正事罢!”胡生急忙拦住雨青话头,催她快说。
胡生又望一阵塑像,掐诀将塑像下颌稍稍改圆,显得更慈眉善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