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锦衣玉食、雕梁画栋,世间还有这般图景,这样的日子,竟比石田先生画上的还更美些。这便是表哥教过,渔樵耕三隐中的田居之隐了罢?雨青想着,噗嗤一笑:她是不会耕田的,若住在此,免不得要‘草盛豆苗稀’,靠邻人施舍度日了。织布是不能够的,这辈子都不能够做针指的,耕田又不会,只有卖画,或抱了琵琶给人唱曲儿,方能过活。
想着自己生在市井中,竟是百无一用,只好像个穷秀才卖画为生,或是学了秦楼楚馆中女子弹唱度日,雨青撑不住呵呵笑起来,当真生来是天涯沦落的命。
望着郊野景象呆想至日正,农人相携归家用饭,剩雨青一人在田间。她手中摆弄蒿杆,心下彷徨。出是出来了,天地阔大,如今却要往何处去呢?她先想到的自是笠泽,甚而记起长洲。可一旦想起,又觉心上疼痛,急忙努力忘却,那一带她是不敢去的。表哥如今身在神京,北直隶雨青亦是不敢去的,如此想来,甘陕亦是去不得的。雨青无奈一笑,欲去之处一个不曾想出,去不得的伤心地却已勾了多处。
仰头望天,秋阳暖人,秋空高远,雨青记起梦中曾对“寒琅”提过的地方:云台、伊州、叔夜陵、蜀中,访仙人遗迹。雨青想着自嘲一笑:她如今亦算半个仙人,“访仙人遗迹”,可是要她在一处深山坐着,等世人来访?
雨青阖上双目,仰面呆想,仙人遗迹……半炷□□夫过去,忽起一念,是了!叔夜陵寝本在谯郡,非但叔夜葬于此处,老庄故乡皆在谯郡,此地距清江不过三四百里,枉雨青枯守清江将近两载,竟不曾去过!此念一起,雨青再不停留,踏云往谯郡去了。
到得中散墓前,正是细雨天气,雨青携了几枝黄花、一壶花雕,入山祭拜。谯郡山明水秀,那山并不高,却多生草药鲜花,叔夜陵寝在一小小岩穴中,墓碑字迹已近漫灭。雨青曾听人说凡大德之士墓前英灵有气,多生松柏一类树木,雨青原想叔夜墓前必亦是松柏森森,不想却并无此树,反是奇花秀草,漫山遍野,看似平平无奇,细细辨认,却皆非凡品,于服食之士大有裨益,竟是个宝地。
雨青长跪墓前,将衣袖略略除去墓碑上尘灰,又要将墓前杂草拔去一二,才要动手,又想这些草既生在此,自非凡物,一生得伴叔夜陵前,竟是比自己更脱尘俗,自己怎配将它们拔去,于是歇了念头,打开花雕,浇于墓前,拜了数拜。
拜完,雨青呆立墓前,想起赠兄诗,想起《与山巨源绝交书》,又想起表哥。
“而当与俗人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此犹禽鹿,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言犹在耳,他却已身在庙堂,裹以章服,身边千变百伎,世故烦其虑。
雨青目光越过坟前荒草,望着谯郡一片青山秀水,似要问向嵇康魂灵,世间唯有这一条歧路可行么?想来叔夜一生性不伤物,于人目前未尝露喜愠之色,却仍频致怨憎,落得个广陵曲绝。雨青恨不能亲问叔夜,既无出仕之心,为何要娶亭主,因何要入曹魏营垒?
叔夜如此,表哥亦是如此。分明生就一颗出世之心,却偏入那尘网迷津。雨青欲叩问叔夜,又欲质问表哥。叔夜过身千载难寻觅,表哥人仙殊途问不得。
雨青想得凄凉,一阵清风拂过墓前,掠过她双鬓,又将她膝上玉佩拨得叮当作响。这便是叔夜答复了么?雨青潸然。
拜过叔夜,雨青信步又入谯郡,果然老庄故地,人杰地灵,尊孔者少而读南华者多,又谯郡本是药乡,亳芍、樟药天下闻名,如今城中不下二百家药铺,天下药材行商汇聚于此,满城药香。雨青城中玩赏数日,兴尽而出。
从此雨青随兴游览,行踪无定,今日在徽州,明日或许已身处会稽。也见了钱塘之潮,也观了黄山之日,金陵繁盛,报恩寺塔夜夜点灯不辍,滇州奇秀,繁花如锦四季不败。雨青长在江南林园,看多了园中茶花、修竹,皆她心所钟爱,然而入蜀赴滇,方知园中竹、茶与那山乡原生之地的竹、茶有天壤之别。
蜀中翠竹漫山遍野,生得肆意,其高可逾四丈,雨青立于竹下,仰头向天竟望不到顶。大理山茶长在林中,开花时满树灿烂,数月不绝,树下落花层叠,如踏绒毯。那古茶高可达六丈,二层的楼阁竟不足其树一半高度。除此茶、竹,雨青西蜀所见,山野幽谷所生桃花、梨树,皆肆意烂漫,似是每种花树出了城郭皆要大出数倍,风过时漫天花雨,不知身在何处,雨从何来。
除去锦衣玉食、雕梁画栋,世间还有这般图景,这样的日子,竟比石田先生画上的还更美些。这便是表哥教过,渔樵耕三隐中的田居之隐了罢?雨青想着,噗嗤一笑:她是不会耕田的,若住在此,免不得要‘草盛豆苗稀’,靠邻人施舍度日了。织布是不能够的,这辈子都不能够做针指的,耕田又不会,只有卖画,或抱了琵琶给人唱曲儿,方能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