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小时候,他曾在偌大的宫城里一滴一滴细数着更漏声,望着月亮阴晴圆缺的变化,等待着父亲的到来。长大了,他曾在荒芜的戈壁上枕着冰冷的刀剑,静听大雁的嘶鸣,等待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再后来,他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看到汴京街市上繁华的灯火,听到酒肆里起伏的吆喝,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等待。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世事就这样渐渐变迁,而他也这样慢慢衰老、死去,直到变成史书上的一笔名字、宗庙里的一块木牌。
一阵夜风吹开了他的窗户,一阵幽香潜入屋内。赵熠只觉神明一清,从混沌之中抽身出来。
是院中那株茉莉。
他披衣起身,倚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几日,无论是炎炎烈日,还是疾风骤雨,那茉莉始终傲立于枝头,又开出了几朵洁白的花朵,清香溢满了整个云霞院。
他有些动容。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带着涓涓暖流拂过他的身体,驱散了阵阵疼痛。然而更深处,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内心那早已凋敝、杂草丛生的冢丘之上,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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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九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行车队沿着庐山山道蜿蜒而上。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儿!江州可真是个好地方!”唐献站在半山腰的凉亭边,俯瞰山脚下的江州城烟气升腾,云雾缭绕,仿若蓬莱仙境,不由得感叹道,“这边的景色与汴京迥异,真可谓秀丽无双啊!”
韩长庚在一旁的松树下架炉煮水,忙于茶事,听到这话,他斜眼瞥向唐献道:“你前几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前几日阴雨不断时,你可是咒天咒地,恨不得赶紧插翅返回汴京呢。”
“我那是担心王爷在边关落下的旧伤。你也知道,若是不下雨,还好些;只要一下雨,他的背上就容易酸胀疼痛。不过现在好了,江州那几桩大案已经了结,官家又恩准王爷留在江州养病,晚些回京。正好可以上庐山看看咱大宋的大好河山,哈哈!”唐献面向山谷伸出双手,感觉心情舒畅,数日盘桓在众人心上的阴霾被一驱而散。
“江州的案子还不算了结呢。张汝成跑了,三万两赃银也不知所踪,官家让程慕贤接手追查,估计还得费些功夫。”韩长庚边听着,边向一个盛着茶膏的黑色茶盏中注入开水。
“王爷已经替程慕贤做了很多了。若程慕贤连这点扫尾的工作都做不了,还当什么提刑啊!”
“慎言!慎言!”一滴热水溅在韩长庚手上,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妄议朝廷官员,是你能做的?若是被王爷听到,又该骂你了。”
“是是是,不说这个了。”唐献一捂嘴,侧眼看了看四周,对着韩长庚窃窃私语道,“哎,你说那叶姑娘,江州结案就该走了,怎么还就赖上王爷不肯走了呢?”
韩长庚无奈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手上的茶筅不停地击拂杯盏:“你怎么这么八卦,王爷都同意的事情,你还追究什么?”
唐献眼珠一转,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不过也是,王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虽然明面上没人说,可我听说暗地里,连汴京的贵家小姐都赞叹呢。你知不知道,她们私底下还评了一个汴京十大公子榜,据说王爷位列第一呢。”
“你这人,天天乱七八糟地打听什么呢…”韩长庚转了个身,根本就不想理他。
唐献说到兴头上,也不管有没有听众了,自顾自地说着:“咱王爷这么好,只可惜官家他迟迟不赐婚,唉,也不知是为什么。我看叶家这个小姑娘这么有心计,说不好心里筹划什么呢。”
“哎呀慎言,慎言!王爷过来了。”韩长庚实在听不下去了,甩下一句话,端起茶盏放到凉亭的石桌之上。
赵熠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今日,他受紫烟山庄庄主之邀上山拜访,换上一件带有海棠花纹绣的白色长袍,领口袖缘镶着浅紫衣边。他走下车对严午吩咐几句,便到凉亭中饮茶。过了一会儿,严午领着叶家姐弟走了进来。
叶家姐弟身形瘦弱,面色白皙,眉眼间有三分相似。他们穿着宽大的小厮衣裳,远远走过来,就像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与赵熠身旁高大精干的侍卫们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对着赵熠深深行礼,叶如蔓道:“问王爷安。我们姐弟俩感激王爷赐银将我父母安葬,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赵熠迎着光坐着,正闭目养神,听到声音,抬眼道:“无妨,你的伤如何了?”
“回王爷,我好多了。”
“你之前说自己身上有伤,父母双亡,幼弟体弱,凶手逃逸,担心遭遇不测,执意要随本王上庐山。本王念在你破案确实有功的份上,才应许你的。不过你要记住,本王在庐山上至多盘桓七日,便要返回汴京。到时你找长庚领些银子,带着弟弟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千万不可再撒泼耍赖,记住了吗?”
他有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小时候,他曾在偌大的宫城里一滴一滴细数着更漏声,望着月亮阴晴圆缺的变化,等待着父亲的到来。长大了,他曾在荒芜的戈壁上枕着冰冷的刀剑,静听大雁的嘶鸣,等待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再后来,他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看到汴京街市上繁华的灯火,听到酒肆里起伏的吆喝,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等待。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世事就这样渐渐变迁,而他也这样慢慢衰老、死去,直到变成史书上的一笔名字、宗庙里的一块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