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河边的身影不甚熟练的用叶片汲着水,发丝散落,即便用手打理,发尾也因为他的倾身而垂入了水面。
宗阙的脚步声渐近,捧着叶片的人起身回眸,水滴淅淅沥沥的顺着叶片缝隙滴落,因为被水沾染而微重的发丝贴和在衣服上,他的身体略微绷紧,说出的话语却一如既往的温和:“你的伤虽然止住了血,但先不要乱动,否则一旦血崩,会回天乏术。”
宗阙看着他清亮的眸和微微缩紧的手指,侧眸挪到了河边蹲身下去:“脸上全是血和汗,眼睛涩的疼。”
沾血的匕首置身于河流之中,一点一点的清洗干净了上面的血迹,然后被宗阙擦干净插入了鞘中,他略微弯腰,单手捧了清水洗着脸上的血迹和汗水,污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水中,一点一点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公子樾见他动作,肩膀微微松了些,一时有些羞愧于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叶片中水迹已干,公子樾有心再汲些水,却见岸边的男人站起的身影,下意识伸手搀扶道:“此时还是静养为宜。”
“多谢。”宗阙随手抹去了脸上的水迹,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他动作做的随意,虽不似王宫贵族一举一动都要合乎仪制,却不显得粗鲁,只是公子樾搀扶他转身,看清男人的样貌时眼睑轻轻阖了一瞬。
这人真是生的极好的样貌。
他只是看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宗阙被他搀扶着坐在了树下,检查着身上的东西,却发现连那把匕首都是为了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而偷偷佩戴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天色渐晚,周围眼看着要彻底黑下来,丛林的风带着傍晚的潮湿冷意,扑簌簌的声音听着是叶片,其中还夹杂了一些鸟鸣之声。
这里明显人迹罕至,一旦入了夜就危险了。
宗阙看向了一旁静坐试图将发丝打理起来的人道:“麻烦捡点儿枯枝和干草回来。”
公子樾看向他,眸中有极浅的诧异闪过,却是起身道:“好。”
周围枯叶不少,宗阙坐直身体清理着面前的地面,以石头垒出了一个范围,又寻了一截枯枝,用已经完全晾干的匕首削尖了前端。
公子樾将干柴放下,复又去捡了几回询问道:“这些可够?”
“再捡点潮湿或者刚断裂的树枝。”宗阙拿起枯木堆中的一截,在其中挖着凹槽。
“这是为何?”公子樾询问道。
他脸上全然没有任何被以下犯上的不满和恼怒,宗阙开口道:“这林子里应该有野兽,枯木烧的太快,新鲜的树枝能延长火堆的时间。”
“原来如此。”公子樾转身进了丛林之中,挑选新鲜的树枝,只是新鲜的树枝不比枯木,虽扯下容易,折断却难。
衣袍勾带,发丝凌乱,公子樾只能拖着那跟小树一样的树枝放在了附近:“匕首借我一用。”
宗阙将匕首递了过去,在枯木的凹槽周围放满了干草,以削尖的枯木嵌入。
他倒是有不少野外生存的经验,只是每次出行必带火,即使没有火,也有很多现代的工具可以拆解用来生火,钻木取火的次数少之又少,不是每次都能够成功。
双手搓动,公子樾削下了一些树枝,有些探究的看向了他的动作道:“可要我来?”
“不用。”宗阙紧盯着那已经开始冒烟的地方。
丛林安静,却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待那一两粒火星冒出,瞬间点燃干草,吞噬着上面支起的枯木时,宗阙呼吸微松,也听到了旁边轻轻松缓的呼吸。
宗阙又往其中添了一些干草,吞吐的火焰中传来了枯木噼啪断裂的声音时,他将旁边的枯木搭在了上面。
火光照亮了一方天地,驱散了夜色渐起带来的湿冷。
公子樾跪坐一旁,整理好了衣摆,看着面前的一幕道:“未曾想到此方法还能生火。”
“摩擦生热。”宗阙看着面前燃烧旺盛的火堆,拉过一旁湿润的树枝,掰断了一截丢了进去。
火焰吞噬,那湿润树枝的顶端不断渗着水,发出了吱吱的气泡声,被蒸干水分后才彻底燃烧起来。
他折的随意,公子樾看着刚才自己用匕首都没有割断,在对方手中却如此轻易折断的树枝,将手中的匕首双手捧着递了过去:“此物归还。”
宗阙抬眸看着那被捧在玉白掌心的匕首,伸手握住了柄拿了过来,也看到了那掌心手指上各种细碎的伤痕。
那手指修长如玉骨,本只在握笔处有一些薄茧,是一双极富贵的手,而那些伤痕却破坏了那份美感。
公子樾原本是霖国最负盛望的继承人,一朝沦落,流亡三年,这三年摧残他身体以至油尽灯枯的应该不止环境的困苦和舟车劳顿,还有内因,母亲被囚,父亲追捕,还有层出不穷的追杀和对国家的担心,才会使眼前这个雅清温润的公子登上王位不过几年便已体力不支。
即便没有刺客刺杀,他在那个位置恐怕也待不了多久。
为君王者爱民,是百姓之福,不为救命之恩,也不为任务,只为这一点,也该保他生命无虞。
樾……吗?
宗阙将匕首收回了鞘中,重新藏在了腿后,公子樾收回手掌静坐,目光却落在了火光之后的男人身上。
他的容颜俊美,眉宇疏阔,具有极具冲击感的样貌,可那双漆黑眸中的情绪却很平静,不管是伤重拔箭还是让他做事的时候,那双眸中都没有任何的瑟缩畏惧之感,可见心中行事有成,非池中之物。
他的视线并未遮掩,宗阙抬眸看过去时对方并未仓促收回视线,而是轻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时代奴隶大多无有姓名,即便是起了名,也无姓。
“阙。”宗阙靠在了树上道,“宫阙的阙,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守前半夜,别让火堆灭了。”
他需要休息让伤口恢复,要不然在这片丛林里想要生存下去恐怕很难。
公子樾眸中诧异浮现,看着他闭目养神的举动却是轻声应道:“好。”
宫阙的阙,他竟是识字的。
也不知是何种原因从鲁国到了霖国成了奴隶,那一道烙印,当真可惜。
火焰吞吐,夜色彻底降了下来,林中不再有鸟鸣之声,却可以听到一些东西扇动翅膀的声音,连带着不远处的草丛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穿梭,公子樾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看到什么东西没入了草丛,手指微微收紧,拿过一旁的枯木放进了火堆中,让火焰升更高更暖了一些。
马车从悬崖滚落,此处距离淞都也不知道有多远,若是离的太远,国都派人来寻恐怕也不好找,可若不走,那些刺杀之人未必不会追上。
公子樾的目光落在了一旁被拔出的箭尖上,伸手取过,此箭尖中脊突出,两侧凹槽极深,一旦射中,即使拔出了箭也会撕扯皮肉,造成伤口再度破裂,暗伤重重。
伯国以冶金之术出名,更有三凹槽的箭尖,这种工艺的确出自伯国,但箭簇却不是伯国的标志,而是沂国的,箭杆则是霖国林木。
公子樾反复打量,却难以定下藏在暗处的人是谁。
丛林寂静,落叶之声可闻,公子樾放下箭时蓦然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嗥叫之声,空旷辽远,声音连绵不绝,在这样的夜色中让人毛骨悚然。
他的心轻轻提起,却见原本靠在树上沉睡的人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细细聆听着。
“是什么?”公子樾努力沉住气问道。
若是人,还可有商量的余地,即便是要一身的财物也可舍弃,可是饥饿的猛兽可不会给人任何商量的余地。
“战败被赶出族群的头狼。”宗阙仔细听了一会儿道,“这附近应该有狼群。”
公子樾原本因为听说只有一只狼而放松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那怎么办?”
宗阙看向了他紧张的神色道:“狼群今晚会驱逐原本的头狼,驱逐成功会交.配,今晚不用太担心。”
狼怕火,且地位,领地和交.配权比随处可见的猎物要重要的多。
公子樾听着他的言辞,原本贴在腿上的手微微抬了下,耳廓泛起了些许红色。
交.配,这人倒是不拘一格。
“你能听懂兽语?”公子樾询问道。
“了解过一点。”宗阙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木道,“后半夜了,我守夜,你休息。”
狼嗥声响了几声,似乎离的远了些,公子樾看着火堆旁静坐的人微微松了神经,他看了看周围的枯枝烂叶,学着宗阙找了一棵树靠了上去,可每每快入睡时,头一侧便会醒。
宗阙看着不断瞌睡又努力保持仪态的人道:“睡这边。”
这里靠近河岸,地表潮湿,要真是和衣躺在上面睡上一晚,寒邪入侵,百病丛生。
公子樾睁开带着睡意的眼睛看着他:“什么?”
“睡我旁边,明天我们得从狼群地盘出去。”宗阙略微起身挪开了一些位置,他靠坐的地方下有一袭干草。
公子樾略有迟疑,闻言却是起身跪坐在了他的身边,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多谢。”
他实在是困到极致了,许多事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身侧之人呼吸渐沉,在火堆噼啪的声音中,那不自觉侧身的人抵上了宗阙的肩膀,略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宗阙侧眸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是轻轻搭在腿上,没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熟睡的人眉眼极长,浅动的睫毛勾勒出极好的线条,只是因为一日的奔波劳碌,他的脸颊上沾染了些许污渍,唇角微干,配着那眼下的青痕,明显疲惫到了极致。
垂落的发丝随着他绵长的呼吸轻轻晃动,带着雅致的草木香气,雅清而不可冒犯。
公子樾。
这个人跟记忆中的人完全不同,他是一个新的生命,即便灵魂是同一个,也需当成新的人去认知。
宗阙收回了目光,伸手取过了一旁的箭头,又拉过了那如小树一样的树干,抽出匕首割去了上面的枝条,削着上面的树皮。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身旁的人呼吸一直未变,木棍削的趁手,他削了上面,将箭头嵌了上去,又撕下了衣袍的衣摆,将其搓住缠好,试了试力道后放在了一边。
因为动作幅度小,难免做的慢了一些,火堆的火势慢慢变小时,宗阙将剩下的湿柴添了进去,噼啪喷气的声音唤醒了身旁的人,也唤醒了黎明。
“嗯……”公子樾轻轻动身,睁开眼睛看着侧枕的肩膀起身道,“失礼了。”
“嗯。”宗阙起身,动了动被枕了半个夜晚的肩膀,提起削好的木棍走向了河边。
公子樾轻轻动了动脖颈,略有些僵硬的整理着衣襟,起身时却察觉了散落下来的发丝。
玉冠已碎,公子樾以手梳理着发丝,却有些不知所措。
以往梳发都是婢女或奴仆做的事,他从未为此烦心过,如今算是只身在外,让他觉得自己除了读书,倒真成了无用之人。
宗阙站在岸边看着水面,在某个黑影略过时扎了下去,简易的长戟出水,一条鱼直接串在了长柄之上,被宗阙随手取下扔在了岸上。
染血的鱼在地面跳动,公子樾的手一顿,勉强拢起的发丝再度散落。
他思索片刻,终是无奈的从衣袍撕裂的一角扯下了一条,将散落的发丝扎在了脑后,使自己行动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