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长街,停在殿门,侍从通传,叔华入殿行礼:“叔华参见霖王。”
他弯腰行礼,垂下眸的一瞬已看清了殿中君王,玉白君服的君王仍是温润如玉,却多了几分君王的屹立之感。
此行艰难,未必会如他所愿。
“免礼,你们先下去。”奉樾看着面前虽是衣冠整齐,似乎并无半分赶路艰辛的人,仍从他的眉宇中窥见了些许疲惫,“请坐。”
“多谢霖王。”叔华走于右手侧落座,桌上茶点已备,却未有人在此侍奉,明显是想不想暴露今日的谈话。
“你我是旧相识,不必拘礼。”奉樾看着他笑道,“请用茶。”
“多谢。”叔华捧起茶杯,细细品茗,唇角露出了笑意,“此茶极清冽甘甜,似乎是菡萏。”
菡萏为霖国王室用茶,取菡萏出淤泥而不染之意,名副其实。
“樾也是难得碰上懂茶之人。”奉樾笑道,“当年与叔华品茶论道,如今想来仍是美谈。”
“叔华亦有同感。”叔华放下了茶盏,微微沉气道,“只是叔华此次来,却并非为了品茶之事。”
多年前他仰慕公子樾才华,即便各为其主,品茶论道时也感慨君子之交,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身份地位不同,处境也不同,求人之人自是被动。
“叔华若说宁国之事,寡人只怕爱莫能助。”奉樾放下了茶盏道。
“叔华并非为宁国而来,而是为了霖国。”叔华转身,伏地行礼道。
奉樾眸光微动,抬手道:“叔华不必多礼,寡人愿闻其详。”
叔华起身,思绪微定开口道:“六国之中,宁霖两国实力最强,伯国处于其中,看似为天堑,实则腹背受敌,而此时正是良机,大王不必说自己对天下无意,若真无意,您不会见叔华。”
“宁国两国对峙,两虎相斗,寡人自可坐收渔翁之利。”奉樾淡淡说道。
“大王能想到这一层,宁伯两国君主又岂会想不到,强邻在侧,两国未必会起战戈,反而一旦谈拢便会收场。”叔华腰背挺得笔直,“霖国若入局,可与宁国同攻伯国,直接分割,比之鲁沂二国,伯国铁矿必可使霖国兵力再上一重。”
“你能代表宁王?”奉樾问道,“若我霖国兴兵,而宁国退却,又有黍国在侧,腹背受敌的将是我霖国,而公子纾却可安然脱身。”
“叔华不能代表宁王,却可代表公子纾。”叔华看着他道,“不管宁伯两国联姻为何破裂,前事种种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否扩充宁霖两国版图,大王虽主和,亦有逐鹿之心,只是从前霖国兵力不足,大王又无职权兵力,需数代而为,但叔华以为良机在前,若是放过,一旦宁国吞并伯国,霖国同样失去屏障,腹背受敌。”
奉樾深深看着他,他对叔华亦是欣赏的,有些际遇确实百年难遇,六国之间征战,小打小闹的多,大动干戈的少,如此局势,虽是他们一手布置,但能这么快找上门,叔华之才不可小觑。
“寡人承认你言之有理。”奉樾轻笑道,“此事确实对霖国有利,但是却是为了解宁国之困,霖国攻打伯国有利可图,却是我霖国士兵出力,宁国又能出兵多少,让利多少?伯国割裂划分,又如何划分?说是为了霖国,若霖国不帮忙,公子多年心血尽皆化为乌有。”
叔华垂在袖袍下的手收紧,努力平复着这种被勘破心思的紧张感:“叔华帮大王解太烨山之困时,大王曾允诺叔华一件事,若能做到,必定相帮。”
这种事情此时提来像是威胁,但公子樾厉害,他已经无计可施。
“寡人的确应承过,但是霖国宗室权重之事六国皆知,寡人未必有这个能力。”奉樾轻轻叹气道。
“盛武君把持朝政,叔华愿替大王除去此人。”叔华说道。
“宗室盘根错节,岂是除去一个盛武君能够成行的。”奉樾说道,“若只是要他的命,寡人有无数方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是宫中侍卫,或是宗阙调配的药,都可以轻易要了盛武君的性命。
他在意的是公子纾的力量里,有能够轻易杀掉霖国鼎盛权贵的存在。
“分割之事可双方商谈。”叔华对上他的目光,有一种看不清的感觉,“大王想从叔华此处获得什么?”
“名单。”奉樾看着他道,“宁国派往霖国的所有名单,想必你手中有一份。”
叔华呼吸颤抖,心脏都在轻轻颤栗,宁国能迅速收集各国消息,自然是派了无数人,若将其递出,以后再面对霖国便是全瞎全盲,而一旦递出一人,牵扯无数。
曾经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上下筹谋的东西,一经交出,必定筋骨大伤。
“寡人问你,便是手中已有一些名单,若是对不上,公子纾能不能从伯国活着离开,也就是未知数了。”奉樾看着他道,“霖国动手,伯国不必承担干系,但有这道天堑在,宁王即便再怒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攻下伯国,必会筋骨大伤,而宁国失了公子纾,寡人自不必畏惧分毫。”
叔华沉默良久,轻轻泄气,伏首道:“此事叔华一人不能决定。”
“在决定之前,你可先暂住宫中。”奉樾传唤道,“来人,为先生安排寝殿,切勿怠慢。”
“……多谢大王。”叔华行礼起身,跟随侍从踏入殿门,步伐略有踉跄,被搀扶住时轻轻摆手,垂在袖袍下的手轻轻痉挛,竟有无处着力之感。
叔华出了殿中,一应侍从撤下已经冷掉的茶水,奉樾起身,看着远行青年似乎略有佝偻的肩背,肩膀被从身后伸开的手扶住了,身侧传来问询:“在想什么?”
奉樾转眸,看着扶着他的人,唇边笑意已现:“在想他的鸿愿怕是不能达成。”
他欣赏对方,引为君子之交,虽然有些事情不能妥协,但心生可惜之感。
“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变数很多。”宗阙说道。
筹谋天下,错一步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宁国就是例子,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步都不会行差踏错。
“也对。”奉樾转眸道,“在霖国出兵前,我们需要除掉盛武君。”
攘外必先安内,若内部不安,内忧外患便足以冲垮霖国。
“嗯。”宗阙应道。
奉樾闻言,转身轻拥入他的怀中笑道:“与人斗心计确实累。”
“小憩一会儿,我给你按一下头。”宗阙拥着人道。
“先抱一会儿。”奉樾长舒一口气道。
其实不累,叔华要说的话他早已反复推敲无数遍,他只是想借题发挥。
“好。”
……
“大王,听闻宁国谋士叔华入宫,此人居心叵测,筹谋六国,大王切不可受其蛊惑。”有大臣上奏道。
“多谢爱卿提醒,叔华与寡人曾是旧识,多年前也曾救过寡人,如今只是应邀前来,暂居而已,爱卿不必忧心。”奉樾轻声说道。
“是。”那人退下。
又一人出列道:“大王,叔华此人曾与公子纾有断袖之交,如今居于大王身侧,未尝没有蛊惑,败坏君王名声之意。”
“叔华乃君子,不屑用此事,爱卿忧心。”奉樾轻轻敛眸道。
“大王与叔华并无龃龉,但大王后宫空无一人,百姓总会妄加揣度。”那臣子行礼道,“大王已过婚龄,请为霖国江山万代考虑。”
“傅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盛武君出列道。
“臣附议!”其它臣子皆是跪拜,唯独宗阙静立。
有人仓促抬头,不明所以,盛武君抬头看向道:“长襄君不同我等一同劝谏吗?”
“我若说不,你可会认为我对江山有异心?”宗阙平静道。
盛武君沉了一口气:“在下只是以为长襄君忠君爱国,必然是赞成此事的。”
“不赞成。”宗阙说道。
1314探头,跟宿主同仇敌忾:【他真是老寿星上吊。】
活得不耐烦了。
群臣哗然,奉樾更是略微瞪大了眼睛,方才因群臣建议的不悦慢慢散去,轻笑道:“长襄君可否细说缘由?”
“宁伯二国对峙,极有可能牵扯霖国,大战一触即发,后宫之事不急于一时。”宗阙行礼道。
“即便有战事,也不影响大王娶妻。”有臣子道。
“若要娶妻,必然铺张浪费。”宗阙说道。
“长襄君管制的官盐让国库颇丰,难不成还不足以支撑娶一位王后?”盛武君看着他道,“长襄君如此阻止,难道是另有私心?!”
朝堂静寂,奉樾看着静立平静的男人开口道:“盛武……”
“是。”宗阙应道。
奉樾手指微收,气息一时屏住。
盛武君眉头紧蹙,两眼却在放光,他冷笑道:“看来宫中流传之事并非空穴来风,长襄君与大王同殿而居,同榻而眠,竟是对大王怀了不轨之心!”
“那又如何?”宗阙看向他直言道。
这种事其实不该在朝堂上谈论,但此事不说,充实后宫的言论便永远不会停止。
“你!你当真是奴隶出身,竟敢对大王心存妄想!”盛武君转身参奏道,“大王,臣曾调查过,大王当年遇袭本离淞都不远,正是此子带大王一路往伯国之地前行,远离淞都,就是想趁大王危难之际患难与共,有所图谋,且其与大王居于沂国时,在外人面前更是以夫妻自居,小小奴隶以下犯上,实在是肮脏至极!”
“你如何知道沂国之事?”奉樾审视着面前的人道。
“臣派人调查,那间屋舍如同囚笼,大雪封山,大王只能与他共处,长此以往,必定生出情谊。”盛武君抬首,脸上肌肉轻轻抽动,“臣已替大王焚毁了此房屋,请大王勿要被此人蒙蔽,早下决断!”
奉樾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其中一片寒凉冰冷。
烧了!
“你烧了?”宗阙声音平静,盛武君抬头时却感背后一阵汗毛直竖,“怎么?长襄君敢做不敢当吗?”
“你无非是想宗室子女嫁入宫中,想必制盐的利润也让盛武君眼馋心热了很久。”宗阙看着他道。
心思被当众戳破,盛武君神色略有扭曲:“你休要血口喷人!”
“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只要我在一日,你就别想沾上一厘,你的女儿也别想进入后宫之中。”宗阙神色平静道,“宗室必然要在你的手中垮塌,你所有的心血都会白费,日日看着一个奴隶凌驾在所有贵族的头顶。”
“竖子,你不过是区区奴隶!你……”盛武君心气大动,左右寻觅着刀剑,狰狞着脸从侍卫手中拔出刀,朝着宗阙冲了过去。
一切只在瞬间,所有大臣皆是未料到如此变故,宗阙脚步未动,奉樾从座上站起,流毓已乱:“宗阙!”
刀落在了宗阙的面前,在所有人瞪大的视线中,那握着刀的人满目通红,却是突然止住了步伐直接滚在了地上,身体抽动几下,仿佛上不来气般想要说什么,却是蓦然蹬直了双腿。
刀身落地,响了几下,君王流毓还在轻动,扶住的侍从可闻君王急促的呼吸声,可一应臣子皆是屏住了呼吸,直到有侍卫上前探查,殿中气氛才缓缓流动了起来。
“盛武君如何?”奉樾站直问道。
“启禀大王,盛武君已气绝身亡。”侍卫回禀道。
群臣哗然,皆是看向了静立原地的宗阙,一人开口道:“臣记得长襄君颇通医术。”
“请医师来。”奉樾重新落座,气息微沉。
【宿主,你家大王生气了。】1314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