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一地清凉,小院中的烛火摇曳,给这暗夜增添了一抹暖光。
门被扣响,大巫拨了拨灯芯道:“诵,进来吧。”
门被从外面打开,大巫斟了茶看向门口时,手中的杯盏却险些落地,有一些茶水洒了出来,沾湿了手,他的呼吸恢复,张了张口看着来人道:“国师露夜前来,不知有何事?”
那进来的人并未回答他,而是转身关上了门,门栓搭上,咔哒一声在深夜中极为的响亮。
大巫放下了杯盏,看着转身在他对面坐下的人,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请。”
“多谢。”潋月扶住了杯子。
他二人似乎还像几日前那样,是为忘年之交,可谓无所不谈。
可烛火之下的青年虽含着笑意,可烛火跳跃在他的眼中,却让对视的人毛骨悚然。
“你知道了。”大巫听着烛火的噼啪声说道。
“自然,我寻了你许多年。”潋月看着他笑道,“只是大巫突然隐居,不知去向,恕谷之人出行,亦不报名号,一时无从寻找,多亏了诵。”
大巫想要拿起杯盏,可几次拿不起来,索性放弃了:“你来报仇也是意料中事,我甘愿赴死,但此事与谷中弟子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当年我全族被灭之时,哪一位不无辜呢?”潋月直直看着他,明明是质问,他的语气却很平静。
大巫的呼吸微滞,眸中已有了湿润之意:“当年之事,确实祸起老朽,但我的确未曾想到巫王会那么狠,招揽不成便挥下屠刀,王族狠辣,老朽亦无力阻止,可你不同,你想报仇便报,但牵连无辜之人性命,与当初挥下屠刀的巫王怕是要相同了,你……”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吗?”潋月勾起了唇角,看着那黯然神伤的神色却笑的胸膛都在震颤,“大巫,我若屠你全族,你可会放过我身边无辜之人?你以为我会在意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
“可你……”
“我来不是听你说教的。”潋月端起杯盏放在了唇边,杯中倒影,那双眸美如月色,却形同鬼魅,“我是来问你,当年的事除了巫王还有谁?”
……
庭院中萤火虫仍在飞舞,有一些已经慢慢失去了光芒,灵气的风戛然而止,庭院中的花丛却似乎已经无法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乾守在庭院之中,听着屋中传来的脚步声时转头,门被拉开,少年人的身影劲瘦如松,只是不等乾反应,他已从廊上下来,直接出了院门。
“玄,你去哪里?!”乾连忙跟上,在漫天纷飞的萤火虫中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宿主,乐乐在大巫那里。】1314汇报道,而且状态很不对。
【嗯。】宗阙应了一声。
……
“若知道了,你会如何?”大巫问道。
“自然是杀绝,以免留下如我这样的后患。”潋月笑道,“斩草不除根,难免殃及己身,此教训我最是明白,如今大巫应该也明白了。”
大巫看着面前平静到近乎疯狂的人,血液都有一种逆流的感觉,当年那个被整个月族藏在山壁之中,只有三岁的幼童终是长大了,所有人都觉得三岁的孩童不会记事,可他却记得所有。
这份仇恨埋藏于心中不知多久,这副清风明月的外表下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惊天巨浪,大巫不知道他是如何顶着这副面孔在巫王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还不被他猜忌半分的。
而这份恨意压抑的太久,早已令他的心灵扭曲。
情不能动人,唯有利。
若是全族被屠,大巫知道自己做不到不怨恨无辜的人,做不到,甚至会恨不得对方连同九族皆下地狱。
自己都做不到,谈何要求别人回头是岸。
“如今,我若是说他们如同当初的你一样,恐怕只会让你更恼怒。”大巫沉了一口气道。
“是呀,我都没有亲族之人,你们凭什么有呢。”潋月附和笑道,唇角的笑意却是瞬息敛去,“我没有耐心在此与你废话,告诉我答案,我能让你死的更痛快一些。”
“做个交换吧。”大巫绷紧了心神说道。
“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潋月说道。
“当年灭你全族的不仅有巫王,还有曾幽二族王室。”大巫嘴唇带着微微颤抖,“以你一人,想要灭了三国王族必需数年之功,可你若灭恕谷,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他们岂会不揣度你?”
潋月轻轻抿住了唇,托住下颌笑道:“你继续说。”
他的神情着实不像愤怒,大巫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条蛇卷住一样,跑不了也无法抗争:“若是打草惊蛇,即便你能沟通天地,占卜凶吉,三地围攻之下,不会有半分生路可言。”
就像当年的月族一样,月族之人天生为巫,可沟通天地,祈雨必行,被世人奉为近神之人,可就是这样的一族人,即便知道了三地围攻,灭族之祸也无济于事。
他们不愿效命于王族,成为他们的讨伐天下的利器,只愿行走世间,解一方之患。
德感上天,却挡不住站的太高,不受控制,刀斧加身。
一力降十会,纵有无双的计谋,面对绝对的力量,也会难以周全自身。
“听你一言,似乎将此事推到大王子身上不太可行,曾幽两地富饶,兵强马壮,确实需要数年之功。”潋月看着他笑道,“那你说该如何行事比较万全?想活着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心中火气甚大,非仇人鲜血不能浇灭。”
大巫浑身僵硬的可怕:“老朽年事已高,待国师离谷之后便会寿尽登天,谷中弟子会尽皆散去,他们都并非老朽亲族,而是流离失所或是被亲人抛弃的孩童,皆是建恕谷后收留,当年孽事确与他们无关,请国师饶他们性命。”
他俯首跪地,身体形同枯木。
“好吧。”潋月看了他半晌起身道,“勿让人看出端倪,否则我就将所有人都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哦,还有,若是我死了,也会拉上整个恕谷陪葬。”
“是。”大巫起身应道,却看到了蹲身在面前朝他伸出了手的人,那双如玉的手中有一枚金色的丹药,在烛火下看起来极为的漂亮。
“此物入口即化,一月期至必死无疑,且诊不出任何毒来,只是生前会有肝肠寸断之苦。”潋月握住他的手,将丹药放了上去道,“实在不是我不信你……好吧,我就是不信你。”
大巫看着他松开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枚丹药送入了口中,那药果然直接化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瞬间腹痛如绞,冷汗直冒:“国师……如此可,可放心了?”
“尚可。”潋月起身,看着倒在地上的人道,“还请大巫庄重一些,勿让人看出端倪。”
大巫勉强从地上爬起,几次张口险些不能言:“只用……只用药物恐难……恐难灭掉整个王族。”
“自然不止用药物,他们会各有各的死法。”潋月笑道,“只是死亡太便宜他们了,若不尝尽人间之苦,体味千般万般痛,怎能平我心头之恨?”
他看向了门外,起身道:“诵来了,能不能保全他们就看你自己了。”
门被打开,大巫几乎是立刻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整理好发丝,拿过了一旁的蒲扇道:“夜间漆黑,国师请慢行。”
“多谢大巫提醒,月告辞。”潋月从门口走出,正见到了院门外的诵。
青年一身冷清,眸中无丝毫神采,只是见到他时勉强提起心神行了个礼:“国师。”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潋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只是没有休息好,国师不必挂心。”诵让开了路道,“国师请慢行。”
“好。”潋月与他擦身离开。
院中有隐隐的声音传来,长辈的慈祥与晚辈的问安交错在一起,听起来十分的温暖和……凄凉,十分的应景。
潋月在花丛之中行走了数步,在看到从黑暗中走出,迎面走来的身影时愣了一下,走上了前去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许久了。”面前的少年说道。
他的声音已经退去了清冽,却不似成年人那般沉,就如他的模样一样,退去了幼年的稚嫩,变的劲瘦如松,虽然几乎赶上了他的身高,但眉宇间还有些青涩之意,身形亦是略有些少年人的体型。
他的样貌已变,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还如从前一样平静,不似潭水,而似磐石,不论周遭人如何变化,都很难给他造成冲击和波澜。
“来接我?”潋月按上了他的发顶笑道。
这是他的小龙,无论变成何种模样,似乎都只需要一眼就能够认出来。
“嗯。”宗阙应道。
“那你可听到了什么?”潋月行走在他的身侧问道。
“没有。”宗阙看着前方说道。
那是他的伤心之事,而这种事他明显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包括他。
“所以只是怕我走夜路摔倒?”潋月问道。
“嗯。”宗阙应道。
“那进化完没有看到主人,有没有着急的哭鼻子?”潋月接着询问。
宗阙看了他一眼应道:“嗯。”
“嗤……”潋月扣住他的脑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长大了也这么可爱,现在给主人哭一个看看。”
“哭不出来。”宗阙说道。
潋月沉吟,宗阙看了他一眼道:“没有办法。”
“其实我会做让人流泪的丹药。”潋月被他看透了心思,索性不隐瞒了。
他确实想想个办法让小龙哭出来,少年人眼睛湿漉漉的多可爱。
“对龙无用。”宗阙说道。
“主人。”乾的身影匆匆赶来,在看到相携的两人时看向了潋月行礼,“玄的速度太快,属下实在跟不上。”
“罢了。回去吧,明日也该启程回去了。”潋月松开了宗阙的肩膀道。
“是。”乾让开身体,跟随在了他的身后。
主人无下令,这恕谷便不焚。
……
小院之中的烛火被重新关上的门户掩去,只在地上留在了一道浅浅的晕黄缝隙。
“不知师父唤弟子前来有何事?”诵问安之后问道,却半晌没有听到回答,他抬头看向老者,发现他的面色有些白,“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年老了,到了夜间就容易困倦,无事。”大巫的浑身都是紧绷的,他勉强松下肩膀,看着面前的弟子叹道,“你与巫厥是何关系?”
他的问题出口,诵的身躯一震,眉头拧起,勉强压制着那种反胃的感觉:“弟子与他……弟子有罪。”
他俯首贴地:“弟子当日不该不听师父所言,违背恕谷之训。”
恕谷训诫,弟子不可与王族牵扯,他出谷时,师父更是为他卜了一卦,若与王族牵扯,命途多坎坷。
可他虽记心中,初时不知巫厥身份,后来却是因情乱智,连自己是巫的身份都丢失了,时至今日,竟如大梦一场,半生荒唐。
“唉,命数本就难以轻易更改。”大巫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将他扶了起来道,“你也不必过分自责,从前之事皆是过往,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我,可我……”诵被他扶起,看着将自己养育成人的老者,已是忍不住内心的酸涩,“师父,我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我不知该如何……”
他本想退出,可本是他二人之事,牵扯到了权力,便似乎难以脱身。
天下之大,若只有他一人,自然随处可去,可他并非一人,恕谷众生,自幼相伴长大,以巫厥的心性,必说得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