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今晚的晚饭比平常晚了快一个小时。
人齐齐上桌的时候,孙施惠还“刻薄”地说阿秋到底也老了,“从前家里一两桌人,都不在话下的。”
齐阿姨听这话,自己多心了,以为施惠成心发难她正经事务不做,同琅华去耽误半天工夫!
富芸芸这一向要么陪着爷爷吃,要么自己一个人单独吃。今天是施惠特为关照,说琅华搬回来了,一家人难得凑一起,意思下也该有顿团圆饭。
琅华没他们那些弯弯绕绕,率先坐下来,她从来不吃米饭的,但她的口味阿秋还记着。从前她二十出头的时候,阿秋就老和她念叨,你这顿顿不吃主食哪能行,就是不出力气,胃也要主食养的。
琅华拢共就喝了碗牛肉羹,还是阿秋迁就她,少油少盐。
碗空了,她起身就要走。
孙施惠喊她留步,把早上周主任过来的医嘱,原封不动转告了琅华。厅里桌边几个人,除了在房里歇觉的孙开祥和围着围嘴自己捧着饭碗吃得香的小北京,都听明白施惠的意思了。
老爷子挺过六月,都未必挨得过七月半了。
孙施惠迟迟没动筷子,一桌子锅气萦绕的饭菜他也全无嗅觉,知会琅华,“你回来,咱们姑侄就分工协作吧。不谈轮流守夜,总得轮流守家。我单号你双号。”家里原先里里外外的见客不少,孙施惠今天也做主,一应全免了。
爷爷从明天起,家里家外,一应事务全不过他耳了。“琅华在听琅华的,我在听我的。”
琅华才不高兴理这些事务经,全推给了孙施惠,她也知道能上门找父亲的那些人,就是她出面,也摆不平。
琅华今晚难得的平和,盯着院外不知名地看了许久,然后说,那么今天是单号,她就先回房洗漱了。
包头包尾,富芸芸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吃过饭,汪盐再过来爷爷他们院子时,富芸芸陪着老爷子在廊下乘凉,月色白灯下,富芸芸修剪了一瓶新鲜簇立的狐尾百合。
夜下风里闻,尤为地甜且清。
汪盐过来是替她父母送端午的节礼的,多少富芸芸身份尴尬,汪家父母能不来打扰就不来。送的也都是些爷爷能吃得上的,一饼茶是汪敏行特地捎给爷爷尝尝的。
孙开祥接过盐盐的好意,靠在藤椅上,和盐盐提当年,“施惠犯一回事,我就拉着你爸爸去茶馆一次。”
“这些年,他真真听服的也只有他老师。”
“当年,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我真真动了杀心般。施惠同我说了不少混账话,最后能说服气他的也只是你爸爸。”
“我知道我亏待他了,但也只能这样,谁叫他姓孙的。”人躺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遥遥远远,辉映闪烁,良久,孙开祥再道,“就像一个屋子,没有承重的大梁,屋内的人会塌的。”
汪盐陪着在廊沿边上坐了会儿,看着藤椅上静静出气已经比进气多的人,每日晨昏都要定时吸氧了。再思量着孙施惠今日一日的安排,哪怕有些私心的话也按住了。
明明有个人比他们任何人都懂事死如事生。
天色不早,汪盐劝爷爷早点歇息。临走前,富芸芸也没把那瓶修剪好的狐尾百合拿进里,而是,喊了声盐盐。
她想托汪盐,把这瓶花送到琅华那里去。
汪盐没有接,而是诚心的旁观者视角,“上头几年我和我妈关系紧张到,我压根不想回家。就觉得我妈是天底下最没有边界感的人。事事她都要管都要问,又事事觉得她才是对的,非得修正我和我爸的意志她才甘心。”
“可是我和我之前的对象分手,全然和我妈无关。分手第一年,我妈几乎看了我半年的眼色,她不敢跟我说话,不敢轻易提点什么,好像生怕我爆发迁怒她什么,其实,”汪盐稍稍莞尔,提起陈茵女士依旧有哭笑不得的怨气和无奈,“不关她一点事,我也早已过去了。”
汪盐曾经一度以为天底下的妈都一样,揽着“我都是为你好”的幌子,占据着家庭矛盾一半的根据地。直到遇到孙施惠家截然相反的例子,“原来事情往两个极端走,真的不好的。太没有边界与太有边界感,对于亲子关系都不是好迹象。”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这家务事比明正典刑还难,而是家这个地方,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冰雪消融,也只是太阳出来,温度去卧化了。
家里的人也一样。
琅华和孙施惠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只是自幼没母亲好好抱一下,贴护一下。
就像汪盐小时候,妈妈不肯溺爱她,不给她买那些没什么大用偿的芭比娃娃。汪盐看着院子里别的小孩有,她就会嘟着嘴:有什么了不起,我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幼稚死了!
孙施惠出来找汪盐的时候,不明就里的他只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琅华院子门口。
凌霄花攀得院墙东南隅上满满当当。
汪盐穿着白天那条白裙子,孙施惠悄默声地走到她脑后才出声的,“大晚上在外面游魂的都是鬼!”
汪盐被他吓了一跳,偏第一时间扭头过来拖他走。
院墙里头已经听见什么玻璃器皿砸地的声响了,琅华在里头说什么,听不大分清,但有一句,门外的人听到了,琅华叫谁:请你离开这里。
孙施惠闻言就要进去,汪盐不让,拖着他的手,喊他回头。
“你搞什么名堂?”
“脱敏治疗。”汪盐答。
汪盐说有些面对或者对峙,不需要外人参与。解铃也许系铃人,她们合或不合,能治愈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
“即便琅华说几句什么,母女俩各自消化就好,外人在,她们反而难调停。”
孙施惠平时拎汪盐就跟提溜小鸡那种,今天由着她拖着他走了老远。
二人都走过他们院子了,汪盐才反应过来,刚要回头,孙施惠一把扽过来,“你退休了去做街道调解员不错,那种戴着袖章整天巡逻的居委会大妈。”
“那你肯定是到六十岁也没人搭理的臭老头。”
“那不是正好,正好你来调解我。”
汪盐被他的厚脸皮难住,怎么有人说个互相倾轧的笑话都能没脸没皮地在那等着呢。“孙施惠,你真的到六十岁也没人搭理!”
“有你搭理我就够了,我要那么多人搭理干嘛,问问我稀不稀得看他们一眼?”
说着,孙施惠扽着汪盐往东面院墙处去。
“你干嘛?”
“去买烟。”
“大晚上你还抽?”汪盐有点烦。
他也实事求是,“汪盐,这段时间我是戒不了的。别为难我。”
孙施惠手里有车钥匙,他原本是想自己开车去买的,眼下拉着汪盐出来,他却并不太想开车子去了。
难得他有空,也难得抓得到她。
“我们走着去买,好不好?”
汪盐低头看着脚上的凉拖鞋,她在家穿的。她要回头换鞋。
孙施惠没让,“大晚上的,没人看你。”
香樟树一路往南的小巷子,入夜后有着幽凉的潮意。两个人都没带手机,信息时代,通讯工具便利也像电子镣铐。
孙施惠从车里翻出几十块零钱,这是他们二人上路所有的资费。
巷子窄且仄,两辆车子会当几乎没空隙那种。偶尔有电瓶车经过,汪盐也自觉错开身,不二人并肩来占行路的空间。
孙施惠便回头来看落后两步的她,也问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