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太子,绝对不是个合格的政客。
但他却有片良善的心。
自己只不过提了黎民百姓,他就能这样做。
纪炀心里叹气,语气缓和了些,对太子说话的语气,有些像对小云中小白鹤了。
“现在还不是去的时候。”纪炀缓缓道,“您是太子,是未来国君,您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纪炀命人奉茶上来,让太子坐在主位,认真解释:“饶是宗室再闹,也翻不了天。”
“您稳得住,他们就必须稳住。”
“您此时退让,只会让他们更进一步。”
“哪有人真的讲理,何况他们。”
意思便是,您这会去,有服软的意思。
若在平常时候,长公主薨逝,您作为太子第一天就去吊唁,自然是好的。
可如今宗室蹬鼻子上脸,讨要说法的时候,那便不能退一步。
名声这东西,威逼这东西。
不过过眼云烟。
只要不动摇根基国脉,他们也就是跳得厉害,就是想动摇人的心神。
太子慢慢消化这些话,再听外面的哭闹,竟有另一番心境,想了想道:“让御膳房备好果子茶水,若叔叔伯伯婶婶们哭累了,就吃些东西。”
“再闹下去惊扰病榻上的父皇,本宫必然不会饶过。”
等太子的话传出去,宗室众人脸色微变。
特别是琨王跟梁王。
他们本就是欺负太子年幼,心神不稳,逼迫几下肯定会服软,到时候拿捏他跟拿捏蚂蚁一般。
这会听着消息,太子竟然无动于衷?
等纪炀跟着太子从侧殿出来,见他似笑非笑,琨王差点起身揍人。
送了太子回皇上寝宫,纪炀则又回到侧殿,跟着一起烧纸悼念。
宗室众人大怒,可惜在皇宫大内,又不能真的像揍他庶弟那般打他一顿。
纪炀的威势不是旁人可比。
这场闹剧一直到晚上,两边依旧僵持不下。
宗室见威逼太子不成,干脆离开特意给他们准备的侧殿,反而直接跑到皇上内宫前面。
众人外面哭声震天,直接说出目的。
他们要皇上惩治纪炀。
惩治这个害死长公主的罪魁祸首!
不是纪炀这个佞臣,长公主怎么会病死。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
纪炀既不尊父亲,又不尊宗室,还不尊贤能之士。
如此狂妄自大,无尊无卑之人,皇上为何要留他做官?
皇上老糊涂了吗?
这种连圣贤书都没读过几年的,连任地学政都被赶去做苦役的,实在不配为官,不配当汴京子民的典范。
如今害死宗室尊贵无比的长公主,他有什么资格在朝为官。
若他还能做官,岂不是给天下万民树立一个不孝不贤不尊的榜样?
礼不行则上下昏啊皇上!
最后一句喊得格外大声。
似乎再不罢斥纪炀的官职,皇上就是昏君一般。
太子在皇上病榻上暗暗握拳,明显带了气愤。
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他们也说得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以前这些宗亲看着还算和睦,对他也不错,怎么现在变脸,成了这样?
皇上微微闭眼。
他只是病了,下面的人就敢这么对太子,等他走了,局面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
长公主为什么会被气死,宗室们还不明白?被他们自己账本气到心口疼,还把脏水随意往外泼。
既如此,他要看看,这些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想到方才纪炀跟太子的配合,皇上的心总算放下一些。
但接下来的事,还需要纪炀再演出戏。
希望他最后的选择没有错。
皇上深吸口气,又想到已经去了的皇姐。
比他年长的都已经渐渐去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该是他了吧。
皇上猛咳几声,再也强忍不住。
之前的汤药也不能喝,喝下去身体只会更差。
纪炀在这种情形下被秘密请入寝殿,外面哭喊声并未影响他跟皇上,而太子也渐渐沉下心,听着父皇跟纪炀一一问答。
等纪炀悄无声息回到侧殿,便迎来皇上的圣旨。
汴京府尹纪炀,恣行无忌,倚势凌人,造谣惑众,不知进退。
现革去府尹职务,屏弃不用。
禁足伯爵府内,不得出入,私自往来者皆受刑罚。
又是禁足。
但这次禁足跟上次禁足实在不同。
上次不过皇上口头说说,官职仍在,也没有不许人探望。
这次不仅下了旨意,连太子身边的陪读江云中也被送还回伯爵府,跟着纪炀一起出宫。
江云中的身份众所周知,纪炀在外放时收养的孤儿。
那次出事,江云中还在太子身边,这次连他也跟着离开。
宗室听闻此事,心中大喜。
纪炀!
让你嚣张!
让你跟宗室作对。
你以为贬官就行了吗?
这才是开始!
想让你死的人太多了!
以前是朝廷官员的时候不好动手,如今官职都没了,还想有活路?那是做梦!
知道纪炀被贬官,方才披麻戴孝哭泣的宗室们弹冠相庆,哪还有半点办丧事的模样。
等皇上又说要厚葬长公主,宗室更觉得是他们威逼有用。
他们宗室的力量还是很强的,把控的关节可是不少。
果然消息传开,众人猛夸皇上仁厚,之前所有罪过都到了纪炀一个人身上。
朝野上下似乎都是这样的呼声。
可不能发声的百姓们却面面相觑。
他们心里有着不同意见,但却不能说出。
而能说出的人,此刻被各方拦着。
此时汴京各个客栈里,几乎上演同样的一幕。
特别是之前被捕的补丁书生,他听到纪大人被罢官的消息,几乎瞬间要去抗议,还好同乡七手八脚把他按住。
“皇上的旨意都下来了,能有什么办法。”
“长公主因为这事薨逝,总要有个交代的。”
“纪大人确实在为民请命,但也确实把宗室逼得没有生路,他们肯定会借机生事。”
“现在谁去都没用,你忘了自己被关到监牢里的事了?”
“别去,千万别去,上次宗室已经恨上你,不能再冒头了。”
“那就看着纪大人被罢官?”
补丁书生问道。
众人沉默。
能跟补丁书生住一个客栈的赶考学生,基本都是穷苦人。
他们自然喜欢纪炀那样的好官。
但如今只能看着。
补丁书生刚要说话,只见汴京巡查的小吏到此,原本只是例行抽查众人的户籍凭证跟路引,但这次来的小吏脸色明显难看。
他们都是汴京府尹的人,自然在为府尹大人的事忧心。
更何况大人让人传来的消息,竟然是让他们安抚这些不经事的书生。
小吏对他们道:“还有不到一个月便要科考,前府尹大人说了,让大家专心备考。等榜上有名,也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做事。”
“至于他,让大家不用担心,诸位科考要紧。”
也就是说。
不让他们生事?
补丁书生皱眉,忍不住问一句:“纪大人,大人他现在如何?”
小吏叹口气:“革职禁足,谁也不知道会如何。”
他们大人抓了宗室那么多人,罚没不知多少银钱。
流放的徒刑的打板子的。
恨他的人太多了。
已经有些风声出来。
宗室在撺掇伯爵府废嫡长子,扶持侧室庶子。
这些虽只是风声。
但也说明纪大人如今的处境。
只是这些话跟书生们说也没用。
他们这些汴京府尹的人都插不了手,更何况他们。
小吏再三交代:“不要为他生事,否则更会让那些人拿到把柄。”
“好好准备科考才最重要。”
书生们沉默许久,等小吏走了之后,才各自回到房间用心苦读。
他们听纪大人的话!
好好读书!好好科考!
纪炀此时已经再次回到伯爵府。
这次的伯爵府被重兵把守,府内所有人都被拘禁在家中。
连纪伯爵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其他人。
纪炀,林婉芸,江云中江白鹤都在家中。
四个人算是整个府里最淡定的人。
身边的平安还在安慰王伯,让他不要担心。
王伯经过的事也多,照着夫人的吩咐约束下人,让伯爵府不至于生乱。
林婉芸料理完内宅的事,跟着纪炀一起下棋,若不是外面重兵把守,都要以为他们还在休假。
江云中跟江白鹤也是不慌的。
说起来他俩经历过,比许多大人都要精彩。
江云中更知道太子的脾气,肯定不会对他们家下狠手。
冲着太子求情,皇上都不会真的做什么。
江白鹤更为聪明,也更看得懂局势,再说,纪大哥跟林姐姐都不慌,他们慌什么。
小院子里一片祥和。
反而外面吵闹得厉害。
主要是庶弟夫妇两个惊吓不已。
纪伯爵也没好到哪去。
那庶弟纪驰再次来到纪炀这里,上次挨打的伤还没养回来,这会又因为纪炀被连累了。
“上次科考,你做手脚让我考不上。”
“上上次派人故意捣乱。”
“这一次你又要连累全家吗?!”
纪驰想到这,整个人都带了恨意。
九年时间,谁会有九年时间?!
这三次科举,难道都因为纪炀被耽搁?!
他原本也能被称为天才,可错过前两次科举,自己已经成了平庸之辈。
若今年再被耽误,难道他要再等三年?!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
纪驰看着家中被团团围住,再也忍受不了,连他娘要跟他说话也不听了。
纪驰娘子更是哭个不停。
她嫁人的时候,纪驰那边说了,纪驰的娘很快扶正,纪炀又不会回汴京,以后伯爵府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然后呢?
然后纪炀就回来了!
他娘子还是手腕高超的林大学士的孙女林婉芸!
当闺阁女儿的时候就比她厉害,料理后宅更是不在话下。
本以为这就够憋屈了。
这会整个伯爵府都被封住不许人进出。
这纪炀夫妇两个,到底要害家里害到什么地步!
纪驰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又看着家里的情形,显然去跟纪炀打架。
先不说他打不打得过纪炀,只看纪炀身边的护卫,他都近不了身。
纪驰气到发疯,却又毫无办法,完美诠释什么叫无能狂怒。
直到梅夫人带着纪伯爵过来,纪驰的发疯才停止。
没办法,他真的不想错过这次科举。
九年时间了。
因为纪炀,他前两年都没中进士。
他不能因为纪炀再耽误三年。
过来的梅夫人强行拉住他,有心想跟纪驰说他舅舅跟宗室那边已经商议好了,但想着纪驰管不住情绪,只好等着人后再说。
但儿子的模样让梅夫人微微失望,再看风暴中心的纪炀反而异常平静。
好像皇上根本没有罢他的官,这伯爵府被封也是因为他。
纪伯爵跟纪炀对视一眼,脸上的不耐烦表露无遗。
“生你前便知道你是个祸害,如今看来果然如此。”纪伯爵气愤道,“这因为你招惹的祸事,难道你想连累全家?”
纪炀认真道:“此事自然不会连累全家。”
纪伯爵想到宗室暗地里递的话,开口便道:“你现在写封信,去向琨王,梁王请罪。我还能卖个老脸去帮你问问。”
请罪?
这个时候请罪?
是觉得他死得不够快?
纪炀表情平静,妻子跟小云中小白鹤脸上则浮现不解,仿佛在讲,你在说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