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隽反反复复地练,一招一式精准却无魂,像个不由自主转着的陀螺。萧凌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诡异的画面,焦点所在的那个人,与他,与这院子,似乎并不处一个世界。直到画面里的姑娘没了气力,哑着嗓子、喘着粗气说“用饭”,萧凌才松了口气,四肢百骸的血液终于动了起来。
这一日,萧凌离开袁府后便没有再来。
袁隽练完第十七日枪,回屋吃饭,见桌子正中郑重摆着一封信。
初九日。
她没想到萧凌明明身在京城却仍然来信。莫不是齐、辽有什么消息?遂展开信看了起来。
无事发生。
信里全是萧凌关于此来京城一路所见所闻的碎碎念。元沧江上游冰雪消融,江水涨得厉害,涪陵渡口被毁……洛水支流乾水本由邕、豫两州边界而过,今已完全改道豫州境内……邕州马场位置与舆图所示相去甚远,盖因草场逐水之故,只本世子竟在北平境内迷了路,十分丢脸,且行程耽搁颇多,遂决定先赴京城后,改至宜州选马作贺……
洋洋洒洒近十页,袁隽细细看完,天光已暗,凝神想了一会儿,吩咐秋水掌灯后,又将信从头读了一遍,如是再三,袁隽双眼渐渐亮了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借了灯火之光。
秋水见主子从周而复始魔怔练枪,改为不吃不喝反复读信,心里哀叹一声,又怕主子伤了眼睛,刚要开口劝上一劝,忽见袁隽起身风一般走向门外,扬声道:“落霞,秋水,内书房。”
两人赶到内书房时,袁隽已转入密室,进到隔间,见袁隽指着两口大箱,语调隐隐透着兴奋说:“先这两箱,搬我屋里去!”
这天之后,袁隽不再练枪,改在屋里闭关不出、闲人免进,整整十日。第十一日,袁隽指挥着落霞、秋水将两口箱子搬回了内书房,只随意收拾了一下,便骑马出门,直奔留园。
留园是顺和帝赐给萧凌在京期间的住所,离皇城不远。恰值散朝之时,大楚臣子们错愕地看着安平公主骑马进了留园,腹诽不已。安平公主与北平王世子虽有婚约,但这么大喇喇地找上门,于名声可不大好啊!加之这场面……难道是世子犯了什么大错,安平公主打上门来了?好过瘾啊!
袁隽根本不知道自己今日已成朝臣眼中的“一出好戏”,便是知道也会毫不在意。她此来的目标异常明确,且很快就在园子里找到正对着一树开败的玉兰发着呆的萧凌。袁隽望着不远处有些萧索的身影,微微喘息着,只笑,不语,待到萧凌终于看了过来,才又将嘴角咧出更大的弧度,眼睛弯弯亮亮,面上憔悴之色被扫了个干净。
“祎然……”
“我知道要做什么了!萧诺一,谢谢你!”
萧凌发现,阴沉了一个月的天,放晴了。
留园劝勤阁,萧凌已全神贯注地将几页手稿来来回回看了多遍,终于放了下来,举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抬头向袁隽看过来。
此刻,面前的姑娘注视着自己,兴奋、期待、紧张的情绪融成了光,从深褐色的眸子里透出来,明耀灼人。
“你写的?”萧凌右手按压在袁隽的字上,用较平日里低沉许多的声音问。
袁隽急道:“怎么样?”见萧凌虽不说话,但看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深,不安之感更盛,又忐忑地问:“有不妥?”
萧凌保持着注视的目光,拿起手稿,动作缓慢而慎重,唤了声:“袁祎然……”话到一半却又止住,片刻的停顿竟让袁隽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念头。终于,他继续道:“这辈子,你我要绑在一起了。”
袁隽腾地“烧”了起来,面、耳、脖颈和手的颜色红过窗外的蔷薇,她似被萧凌的话点了穴,全身动弹不得,脑子也不听使唤,她明明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又不明白它们串起来的意思,许久,才闪躲着目光,避开视线的接触,别扭地说:“你说什么呢?人家……我……我在很认真地向你请教。”
“我也在很认真地回答你。”萧凌微微笑着,第一次在袁隽面前换下少年神态,郑重其事地说:“这上头写了涪陵渡口几次重要的水情变化,时间跨度百年,涉及开国之战中姚家军两次于此渡河的情形、你母亲率兵奇袭齐军襄助我父亲的情形,但最为详细的是我写给你……写给你祖父信中提到的情形。
你以元沧江上游不同时节的气候变化,推测其对涪陵渡口水情的影响及周期和程度,辅以对三次战事推进过程差别的对比,分析了不同水情下用兵、辎重保障上的不同。因为资料主要来自于姚家和你母亲留下的手稿,缺少涪陵渡口及周围区域当下的详实情况,所以你只能分析,没有结论,更拿不出建议。而我,恰好生在北境、长在北境,常年随父亲和族中叔伯长辈巡视北境,所以,我能帮到你。
涪陵渡口连着邕、晋、沧三州,贴着珈蓝山下的虎啸关,是楚辽必争之地。你写下的这些对战时的排兵布局、平时的农桑民生都很重要。十日时间能写出这份手稿,说明你对姚家和你母亲传承下来的手记信札内容相当熟悉,而这手记信札的数量也必定十分可观,我猜想,你要写的绝非这一个涪陵渡口!我是北平王世子,未来的北平王,守疆卫土,你能帮到我。
你写北境之地,非一日之功;我要护民卫国,也非一时之事。所以……
袁祎然,这辈子,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