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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沅没哭,只是颤抖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周怀若,握住话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她力图轻描淡写地发问,道:“哭什么?妈妈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周怀若仍旧没有搭话,只是眼泪在噼里啪啦地掉,惹得在一旁递纸巾的庄鹤鸣有些手忙脚乱。周沅仔细地端详了周怀若一番,问她:“你今天穿的是什么?哪个牌子的定制春装吗?怎么感觉这设计师的品位有点下降了。”

周怀若抽抽搭搭地回答道:“我哪里还有钱买什么牌子的春装?这是我在淘宝上一个独立设计师的小店,购物节打折买的。”

周沅的表情仿若吞了苍蝇,眼里的不甘熊熊燃烧,呵斥道:“我教过你多少遍?我生下你,是为了让你享福,你穿这打折货是想侮辱谁?”

周怀若一边哭着,一边声音非常孱弱无力地问她:“这么久没能见面,你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关心我有没有地方吃住休息,只关心我有没有穿大牌的高定春装吗?”

周沅被这句话噎住,觉得体内的血液全部化作具有腐蚀性的强酸,四处奔突侵蚀着五脏六腑,眼眶里充满了如滚烫的岩浆一样厚重的液体,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是哭不出来。早在很多年前,她的泪腺就已经退化了,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在生意场上毫无用处的器官。在周怀若看不见的地方,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掌心,呆滞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说:“你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了,怎么会没有地方吃住,没有地方休息呢?”

周怀若哭道:“这不是我有没有的问题,是作为妈妈,你应不应该关心的问题。”

“又来了。”周沅露出那种了若指掌般的笑,“你明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妈妈。”

周怀若实在没有力气和周沅辩驳,这也是她一直没敢来探望周沅的原因,她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在妈妈面前展现脆弱、显露委屈,周沅都不会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心疼和怜悯。妈妈只会说,做得好是你应该的,做不好就是你的错误,怎么要我来补偿你呢?

但庄鹤鸣可是连她皱一下眉头都会心疼得不行的存在。眼下看周怀若哭成这样,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半蹲下来给她擦眼泪,将她抱进怀里,让她趴在他的肩上。周沅这才注意到庄鹤鸣,从侧脸看倒是长得周正,脸部轮廓非常美,光看脸型和身材倒有些秀场名模的味道,只是那一身深色系的低调着装,怎么看都看不出几个名牌的标志来。

她便念叨一句:“你现在选秘书的眼光倒是变了,从前不是说,只看能力不看外表吗?”

会见室里很安静,听筒就在周怀若耳边,抱着她的庄鹤鸣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周怀若明显感觉到他背部僵了僵,但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大概是怕让她难堪。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收住了,难以置信地反问周沅道:“你说什么?秘书?”

周沅问:“他不是你的秘书吗?”

“他是我的男朋友。”

周怀若坐正,直直看着玻璃后那张略显枯槁的脸,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紧紧握住庄鹤鸣的手,语气坚定:“他是我喜欢的人。是在我难过时会接我回家、我出门时等我回来的人,是真的珍视我和尊重我的人。你说他是我的秘书?”

话音入耳,就像久旱的月球表面突降甘霖,雨水沿着地面的缝隙径直深入星球的核心。庄鹤鸣听得连心都变得柔软。

周沅被周怀若的话噎住了,又抬了眼皮重新端详庄鹤鸣,那种只看衣着的上流人眼光没有变,因为好看的皮囊在他们的世界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缺资源。末了,她轻蔑地笑一声:“你喜欢他什么?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呢?和这种男人在一起,你打算一辈子穿打折货吗?”

气氛彻底僵滞,会见室里落针可闻。周怀若原本因为哭泣而有些失控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她迎上周沅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对看了很久。原本灼热的眼睛逐渐漾成漆黑寂静的湖泊,把那些因为母亲的不近人情而产生的泪水统统吞噬干净,到最后,平静到一点儿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妈妈,我以为你在里面这么久了,会有所不同。我以为这个地方、这段时间足够让你清醒,让你想明白自己都做错了什么。”周怀若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沙哑,“但是现在我才发现,你没有,而真正如梦初醒的人是我。从前我像生活在云端,做什么都轻飘飘的,以为一切都很简单,以为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直到破产那个冬天才发现,原来我没了你的钱之后什么都不是。我才发现我一直都不是我,只是生活在你的庇护下的一个小小的影子,你一落马,我险些魂飞魄散。你不在之后,我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才知道原来我就按照我的样子来生活,也有人会愿意成为我的挚友、会真心地站在我身边为我着想,哪怕我根本什么都给不了他们。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工作、没有存款,穿着你看不起的打折货,住在几平方米的出租房里,还是有人来给我很好的爱情,告诉我,‘只要你是你,我就已经很喜欢’。我居然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凡事都不是唾手可得,我应该学会珍惜,原来最普通的生活才最需要勇气。”

周沅没哭,只是颤抖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周怀若,握住话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她力图轻描淡写地发问,道:“哭什么?妈妈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