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看了一眼,将一直拢在袖中的袖炉递了过去:“暖暖手。”
少年丢下手里的工具,就着池边的雪擦去手上的泥污,才接过袖炉,朝荣焉点了点头:“多谢!”
“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居然是个大夫。”荣焉又凑近那个泥洞看了一眼,然后挨着少年在池边蹲下,“你叫什么?”
“苡仁。”少年将袖炉在脸上贴了贴,“我就是个采药的。药铺的先生被纪王请来给那个孙先生瞧病,他跟班的药童家里有事,我与他相熟,这才答应过来帮忙。”
听见少年的名字,荣焉眸光微闪:“苡仁……倒是个好名字,那你姓什么?”
苡仁随手捡了颗石子,丢进了结冰的水池里:“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没爹没娘,自然也没姓。”
“也没有姊妹兄弟吗?”荣焉道,“你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在外面总有人会担心的。”
苡仁手上的动作微顿,转过头看向荣焉:“那你叫什么名字?”
荣焉轻轻开口:“荣焉。”
“你姓荣?”苡仁微挑眉,“怪不得。”
“你知道我是谁?”
“你不是也知道我是谁吗?”苡仁将袖炉递还给荣焉,低头捡起方才被自己丢下的工具,继续挖地上的泥土,“齐柯还挺有本事,我都躲到这纪王府了,他还能找到我。”
“他已经回去了,临走前托付我……”荣焉微抿唇,“若是有朝一日遇见你,看在他的面子上关照一二。我也没想到,陇城这么大,还真就碰见了。”
“看在他的面子?”苡仁轻哼了一声,“他举兵谋反逼死你全家,害你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寄人篱下的质子的面子吗?你碰见他的时候,居然不一剑杀了他,还答应帮他照看我?”
荣焉轻轻笑了一声:“我父皇害死你全家,你方才不也没把我推进荷花池吗,齐栩小公子?”
“我不叫那个名字!”苡仁翻了个白眼,一面挖土一面道。
“我娘死的早,齐夫人不想看见我,就借口我身体不好,把我送给山里的道士养,族谱上也上没我的名字。”苡仁又挖出了一条蚯蚓,装进自己的罐子里,“所以齐家被灭满门,跟我也没关系。你父皇杀了他们,自有幸存的齐柯给他们报仇,与我何干。”
说到这儿,苡仁朝着荣焉看了一眼:“这么说起来,齐柯那个人那么肃杀冷血,居然没有杀了你,这还真是有些奇怪。”
“他不仅没有杀我,还救过我性命。”荣焉也不管苡仁是不是想听,自顾说道,“当日都城陷落,我在护卫的保护下出逃,正好碰见他率军赶去都城。他手下有兵士以前在宫中当差,一眼就认出了我,自然不肯放过。当时群情激愤,恨不得一人上来捅我一剑,以消解心头之恨。最后是齐柯拦下他们,放了我一条生路。”
苡仁蹙眉,似乎不怎么相信:“他不是素来跟手下的士兵齐心,怎么突然好心救你?”
“当日你大哥齐栋因久战伤民而违抗圣旨,不肯出兵伐徐,惹怒我父皇被下旨诛杀齐家满门。我母后听说后赶去劝阻,被他用镇纸砸破前额,赶回寝宫禁足反思。”
荣焉伸手抓了一把雪,冰凉的触感将他从前世久远的记忆里解救出来,“虽然我母后还是没能救下齐家,但是齐柯依然感念她的好意,看在我母后的份上,放了我一命。”
苡仁愣了愣神,半晌又扭回头,一面挖土,一面满不在意地开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救过你的命,我就要相信他的虚情假意吗?”
“我与齐柯接触不多,却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好人。你们齐家遭逢大难,现今只幸存你兄弟二人,他关心你应该不是虚情假意。”荣焉凝眸看着面前的少年,语气格外耐心,“陇城表面平静祥和,实际上波云诡谲,危险重重,尤其你还不知轻重,躲到这纪王府来。你若是玩够了,还是尽早回去吧。”
苡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留下一道泥痕:“你比我也没大几岁,干嘛这么一副说教的口吻?”
“我也有个庶母生的弟弟,皇家的血肉亲情只会比你们齐家更淡薄。我不喜欢他,他也不愿与我接触,除了迫不得已的家宴上,我们几乎不会见面。我甚至觉得,再过几年他年岁渐长,在旁人的教唆之下,大概还会为了争夺皇位与我大动干戈。”荣焉低头,看着面前的水池,“即使他如此讨厌,我从未想过让他死。”
“叛军攻进皇城,将宫中的贵人都抓到了一起,当着我父皇的面,一个接一个的杀掉,以逼我父皇自缢。他当时就在跟前,亲眼看着他母妃被一剑封喉,因为太害怕而忍不住大哭,被不耐烦的叛军一剑斩下,鲜血浸透了我父皇的龙袍。”
“他当时也不过十一岁。”
苡仁扭过头来,恍惚间好像从荣焉眼底看见隐隐的红痕,很快就又消失不见。
荣焉收回了视线,朝他笑了一下:“我以前听人说过,上将军齐栋英勇善战,果敢坚毅,却唯独有一点迷信鬼神,每每出征之前,都非要去山里的道观拜神求胜。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拜神是假,他只是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所以想在出征前去看看自己的幼弟。”
“齐柯以前或许对你没什么感情,你就当他是希望你大哥在九泉之下能够心安,才如此执着地想要将你接回身边。”
听见齐栋的名字,苡仁的目光微闪,无意识地拨弄地上的泥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才低低道:“你可以告诉齐柯,再有几个月是我大哥的忌日,到时候,我自然会回去祭拜他,但是他若还想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还是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