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阳台上拿了花洒,又接了半壶凉爽的水,天呐!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站在床边,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贾君点点头。
他像每天下午浇花一样,均匀地将水珠喷洒下去,从叶子到花苞,使他们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微风里欣欣向荣。
贾君的脚趾头在水雾中舒适地动来动去,像十个可爱的小土豆妖精,然后,他慢慢地张大了嘴。
甄君惊愕地挑着眉毛,“我用合适的器皿给你倒一杯温度合适、成分合适的水?”他张着嘴摇了摇头。
甄君呼着气也重重地摇了摇头,尽量准确地往他嘴里撒些水,他的喉咙像一只小虫子一样动来动去。
撒过水后,贾君看起来滋润多了,挣扎着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没有什么用,世界还是粉红色的,接着,他把手甩下来,在身边的床单上拍了拍。
甄君会意地爬上了床,坐在了他身边。
贾君只能斜着眼睛才能看见他,他又拍了一下。
这次甄君躺了下来,侧着身看着他。
现在贾君很满意了,胡乱地向四面八方摇着头,意思差不多是我现在很安逸。
但他本身的情况却并不这么乐观,他已经烧了两个小时了,并且没有一丝转好的迹象。
全身都像烤猪腿那么烫,眼睛里布满血丝,每呼吸一下听起来都是那样的煎熬。
看着他,甄君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你······怕死吗?”“怕——比任何人都怕。”
贾君马上就回答,就好像这个答案一直都存放在他的心里,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可以马上把它吐露出来。
甄君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手,虽然他知道如果贾君现在不说,他可能永远也不能知道那些埋藏在他心中,最不为人所知的事情,那些铸就了他神奇性格的事情,但他还是希望贾君现在可以安心的休息。
“嘘——睡一觉吧——”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贾君的肚子。
贾君忽然回握住他的手,态度坚决地、用力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即便他的手不够握住甄君的整个手掌,但他尽可能的握住尽量多的手指,好像他需要这样来传达某种信息,“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2】”“不,不,不是的···”甄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停地摇着头,贾君带给他的绝对不止是木桃,也不止金桃银桃、绿桃青桃,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概念,是一个无法用量词衡量的数字。
“人的牵挂越多,就越怕死。”
贾君又绕回去了。
“我们随后再讨论这个话题,睡一觉吧——”甄君真的不想再听下去了,贾君虽然在笑,但笑里溶解的是痛苦,他的心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溶蚀。
“人在亲身体验死亡之前,要无数次地见证其他人、动物抑或是植物的死亡,就好像是为最后一次而做的演习···”他望着天花板,抑或是望着一段遥远的记忆。
贾君一直都在极力地试图给他最好的庇护,不论是来自哪一方面,这种沉重的话题,他之前从来没和他讨论过,现在,可能是时候了。
“那年——我十五岁,我爷爷骑着那种老式自行车载着我去赶集,那时候车子还有大梁,我嫌坐大梁上太硌了,就坐在后座上。
虽然是冬天,但是非常暖和,暖和的让人像把胳膊从棉袄里露出来,那些人撸着袖子,买点儿什么都是欢天喜地的,那种非常朴实的高兴,后来······我就不记得了,醒过来才知道是出了车祸,我爷爷坐在前面,伤的很重,而且很痛苦,我能一直听到他在···”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删减一些令人难受的段落,当他再开口时,情节已经不怎么连贯,只有一句话——“我亲眼看着我的亲爷爷咽气。”
过了一会儿,还是只有一句话——“我的心像被蝎子蛰了一样。”
甄君默默地将他的手放在心口,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而且,这应该不是故事的全部。
“之后三年,西瓜收成一直都不好,不是雨下的太多,就是天旱的要命,但有一年西瓜结的特别好,正是该卖西瓜的时候,棚子都搭好了,估计这一年就能把之前的亏空全补回来,我姥爷去井子【3】里拿几块姜来做菜——”他的眼泪无声地向两边留下来,但他毫不停歇,好像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开始了,继续说道,“等我们把他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憋死了,脸都憋成了紫红色。”
他没有过多的叙述,甚至整个事情的经过都没有描述完整,因为真的是太痛了,只是听这些就够痛了。
“又过了三年,我姥姥被确诊为直肠癌晚期,她兄弟姊妹六个,同一年,有三个陆续都被确诊为癌症晚期,没有性别差异,都是不同的癌症,但是,都备受折磨,我爸妈从来不因为我年纪小就避讳我···我还记得我二舅姥爷的那个腺瘤后来止不住的流血,床单上也是,床前的伞上也是,毛巾上也是····空气中的味道,我永远也忘不了。”
甄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支起上半身,“那你!——”“对——”他淡淡地点点头,“我也有癌症易感基因,我时刻走在死亡的边缘。”
“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甄君就要起身,却被贾君扯了回来,随之而来的,是贾君毛茸茸的脑袋,舒适地靠在他的怀里,模模糊糊地念道——“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