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赵醒归垂眸沉思,纤长的睫毛缓慢地眨动了几下,才问,“意思是,我这辈子,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对吗?”
“也不是。”赵伟伦徒劳地解释着,“医生说了,你不要放弃希望,还是有康复的可能,你得配合治疗,积极锻炼。小归,你还年轻,这就像是打一场以弱对强的比赛,首先自己不能认输,你认输了,比赛就会毫无悬念地结束,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未来这么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希望。”
赵醒归浅浅一笑,说:“你别给我灌鸡汤了,爸,放心吧,我没事,你还是多陪陪妈妈比较好,我会好好锻炼的。”
儿子向来刚毅坚强,他的淡定令赵伟伦宽了心。
等爸爸离开病房去与苗叔谈话,赵醒归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那挂点滴的钩子发呆。
他手背上还打着点滴,也不知道那药水起什么用,几个月了,他天天都要挂很多点滴,加上喝水,所有的液体经过他的身体,都由导尿管排出去。
他都忘记排尿是什么感觉了!
病房里只有赵醒归一个人,那一瞬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包围,整个人躲在被子里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他用被子盖住头,左手揪紧被子,右手疯了一样地去掐大腿,手劲大得能把腿给掐断,可他还是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才是赵醒归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他才十六岁,人生却再也没有希望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不能走路,不能打球,不能读书,不能再奔跑跳跃,连大小便自理都做不到!他成了一个废人,他,赵醒归,居然会变成一个残疾人!
一个终身要坐在轮椅上的残废。
他甚至都还没谈过恋爱!
他曾经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全部破灭,和他过往的骄傲恣意一起消散在风中,连片灰都没留下。
四个多月,他都快熬不下去,往后余生,漫漫几十年,他要怎么过?
要怎么出现在世人眼光下?
爸爸妈妈会失望吧?辛苦培养多年的儿子,突然就废了,成了这个家的累赘,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堂堂赵董和范总监,养了个儿子居然是残疾人。
还是说,这是老天的安排?告诉他,他的人生就是到此为止?
十六岁的赵醒归在被窝里失声痛哭,哭得不能自已,上半身痛苦地扭来扭去,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双腿。情绪失控时,他甚至粗暴地拔掉了那根导尿管,尿道被划破都不知道,搞得床上一塌糊涂,尿液混着血水,味道很快就散了出来。
他也不管了,就那样躺在一堆污渍里,红肿着双眼,粗重地呼吸着,病床很窄,他在扭动时已经不知不觉移动到床边,在又一次挣扎时,他直接从床上翻滚下来,“砰”的一声摔到坚硬的地面上。
手背的针头早掉了,他身上沾着尿渍、血渍,还有一双被他掐得姹紫嫣红的大腿,死尸般躺在冰冷的地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心想,怎么就没摔死呢?为什么没有摔到头呢?如果脑袋落地,他大概就能死了吧?
“啊啊啊——”赵醒归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嘶吼,终于吸引到门外正在交谈的苗叔与赵伟伦的注意。
他们冲进病房,被眼前狼藉的场景吓呆,赵伟伦的眼泪霎时就流下来,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赵醒归,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他:“小归,小归,你别这样,别这样……没事的,没事的啊,有爸爸在呢,还有妈妈,小宜,苗叔,我们都会陪着你,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要爸爸妈妈怎么活?小归……”
“爸——”赵醒归揪住爸爸的衣襟,已经陷入痛苦的旋涡,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走路了……我不要坐轮椅,不要!我还要打球,不要坐轮椅,我不要瘫痪,我不想瘫痪,不要坐轮椅,呜啊啊啊……”
后来的事,赵醒归不记得了,因为他晕了过去。
斯湛医生就是在那之后开始为赵醒归提供心理咨询服务,赵醒归和范玉华都是他的病人,范玉华是轻度抑郁,赵醒归更严重,他有了厌世的念头。
……
在病床上抱着卓蕴,赵醒归的声音一直很低,在黑暗静谧的病房里,透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沙哑感。
他说得很慢,眼神温柔又平静,眼尾带着湿意,卓蕴能捕捉到那一点光亮,是他隐忍的悲伤。
他说:“卓老师,我想过去死。”
卓蕴早已泪流不止,都没去擦,一点也不讲究地把泪水都蹭到赵醒归的袖子上,听到这句话后,她心脏都漏跳一拍,倒吸一口凉气,揪紧他后腰上的衣服布料,颤抖着说:“不要。”
赵醒归轻轻一笑:“放心,现在已经不想了。”
他告诉卓蕴,他曾经在病区认识一个大哥,才二十八岁,研究生学历,在一个建筑工地做测绘,工作时不小心从五楼失足摔下,颈椎骨折,高位截瘫,肩膀以下失去知觉,连手都抬不起来。
受伤时,他结婚才一年多,妻子正怀着孕,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每天挺着大肚子来医院探望丈夫,陪他聊天,喂他吃饭,他让她回去,她也不肯。
“我和他聊过天,他说他很羡慕我,伤的位置低,手还能动。”赵醒归慢悠悠地说给卓蕴听,“他告诉我,他想活下去,虽然以后的生活一点儿都不能自理,但他还是想活下去,想看到孩子出生,看着孩子长大,听孩子叫他一声爸爸。他说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也觉得妻子总有一天会离开他,可是在当时,他就是想要活下去。”
“后来呢?”卓蕴问。
“没有后来。”赵醒归说,“他伤得太重了,肺部严重感染,有一天晚上,他的护工出去灌热水,和别的护工聊了几句天,就多待了几分钟,偏偏这时候,他一口痰咳不出来,出不了声,也没办法抬手去按呼叫铃,等到护工回房发现,他已经窒息了……没有救回来。”
卓蕴又一次短促地“啊”了一声,赵醒归说:“他最终没有看到孩子的出生,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就这样走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父母和妻子在病房里哭泣的声音,很多人劝他们,他走了,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