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髓细胞白血病。
时隔三天终于拿到这张诊断书,杨冬翻来覆去地在姓名那一栏确认,他到底有没有拿错。
就算穆斐检查全都是由专人负责,只有他一个病人,但是万一呢?机器都会出错,人更会出错,所以总会有错的时候。
说不定是他眼花了呢。
医院里兵荒马乱,带有“穆秋”两个字的汇报声连续不断,杨冬几人的手机也响个不停,被这个检查结果快要掀翻的医院里,只有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穆斐,显得不入。
他坐在那里,眼神平静地望着久久不语的杨冬,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好奇地等待着这场闹剧收场后参演人员的去向,他半点没有自己就是主角的自觉。
纷乱声一点点消失,医护人员与随行人员也经轻轻离去,把空间留给了穆斐两人。
闭了闭眼睛,杨冬艰难地把视线从诊断书上移开。看了一眼穆斐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猜到了。”
“嗯。”
穆斐点点头,没有否认。
在嘈杂地沉默中,心如擂鼓地他抬头直视着杨冬的双眼,兀地挑起一个笑来:“生老病死,人世间永恒的法则。死亡而已,我早就想过这个事了,而且在我的设想中,我自己最理想的死亡岁数是六十岁来着。”
“六十岁,正好退休的年纪,也是各种老年病开始争着抢着来找我的年纪。我不怕老去,也不忌讳谈起死亡,我只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成为一个别人口中的‘麻烦老头儿’。所以提前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时至则行。”
“一点?”
杨冬的心里脑海中乱糟糟地一片,嗡鸣着干扰他的思绪。如果穆斐情绪崩溃,他或许还能强忍着心痛安慰对方,可是穆斐太过于安静平淡,让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该用什么语气,最后只能面无表情,和穆斐一样,冷静到可怕。
“小秋,你今年才二十九岁。”
“对啊,三十啦。”穆斐收了笑,“别人三十而立,我在三十死去。留在你们心中的,永远都是最帅气最聪明的样子,多好。”
这时候,他倒是不再和杨冬争论年纪的问题,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往“老”了说。
穆斐甚至还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上天给了我一颗聪明的大脑,让我成为一个超级天才,那么它势必会在之后收走些什么东西,才能抵消那些提前透支给我的聪慧。科学点来说,就是让能量守恒。”
“不科学来说呢,就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因果。宇宙茫茫,人类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尘埃而已,世界上搞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就连我熟悉的数学与物理,也不是只有定理与公式,更多的,还是上百年来都没有人解开的猜想,与新的疑问。”
“那是我解不完的难题。就像身体的疾病,也是一个不受我自己控制的,想来就来的无理生物。我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接受。”
杨冬嘴唇紧抿,看着故作轻松反过来安慰他的穆斐,声音颤颤,心底的话不受控制地奔腾而出,一声比一声重:“我宁愿你不要这么聪明。”
“宁愿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宁愿你永远都是一个解不开的猜想。”
穆斐愣住了。他停下晃动的双腿眼睛微微睁大,良久后笑了出来,用脚尖点点地面坚定地摇头:“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我就没有办法遇见你,遇见你们了。”
“当个天才挺好的。”
“杨叔,我永远都记得当年你把我从寻市接走的那天。”穆斐玩笑道:“那天可能是你在我心目中最伟岸的一天了。之后熟起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所以人还是和偶像保持一点距离才好。”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杨冬面前,第一次轻轻地抱住了他,把脑袋枕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哄孩子一样拍拍后背,轻语着安慰:“杨叔,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我欣然接受。”
“所以,不要再为我难过或是可惜了。”
自从拿到诊断书后,杨冬心中就冰凉一片,千年才孕育出的冰雪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将他冻在原地成为一个终年不化的雕塑,他被蒙在了坚实地冰壳中,一切行为与言语全都是记忆中的本能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动。
但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动了。
他抬起冰凉麻木的双手,死死地回抱住了身前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在感受到对方体温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冰雪刹那融化,奇怪地全部从眼睛中倾泻而出。
或许长辈们在小辈面前都有种奇怪的自尊心,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脆弱狼狈的模样,杨冬也是。
他偏了一下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答非所问:“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了,非要拉着你来医院,你是不是要一直瞒着?”
穆斐的那些话,在他这里只能算作歪理。
“……瞒不住的。”
穆斐把额头磕在杨冬的肩膀上,声音是极力隐藏后的平稳,他又重复了一遍:“瞒不住的。我只是,只是……想晚一点让你们知道而已。手机成功发布,蒙石研究也有所进展,咱们还捞回来这么多资料,这个时候,高兴的日子,我不想出来扫兴。”
听到穆斐的最后一句,杨冬才猛然发现,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改变怎么成长,他第一次见到穆斐时,对方身上的那种自卑感从来没有真正地从他的心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