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战番外(下)

3.

1943年,波兰克拉科夫。

凌晨时分营地大门处站着几个军装严整的军官,一大群或惊慌失措或面如死灰的新囚犯被押着走进集中营。

在新囚犯到来之际,一些新的军官也来到了这里。休斯顿就是其中一个。

早上十点多的时候他来到集中营的办公楼前,穿着干净崭新的军装,一只手提着黑色皮箱,步.枪背在身后,带着最锋利的尖刀,双脚踩着擦得铮亮的军靴,迎接波兰特有的扑面而来的寒冷空气。

十一月底的克拉科夫飘着夹着冰珠的细雪,休斯顿踏过一条长毯走上阶梯,靴底踩上冻硬的冰渣发出刺耳的噪声。

不远处的士兵抬着担架走进焚烧场,呛鼻的烟雾自无情的烟囱向天空刺去,粼粼闪光的骨灰从空中飘落,黑色铁轨上冒着蒸汽的火车在不远处经过。薄冰反射着黯淡的天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休斯顿把手提箱放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然后站在走廊上仰头细细观察这个简洁又肃穆的恶魔巢穴,直到楼梯间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雅利安死神站在楼梯的正中央,一双蓝眼珠凝视着他,如同自天空飘落的雪花,乖戾,森冷,令人战栗。

休斯顿屏住呼吸,感觉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就仿佛这个世界刚刚被人毁灭。直到那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才回过神意识到对方就是他的上级。

阿蒙·戈斯。

一个同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烟盒。

“你脸色好差。要不要来根烟?”那人问,德音富有磁性。

休斯顿扭头看去,视野里映入一张英俊儒雅的面容,鼻子则闻到一股对方身上透过体温传来的,淡淡的啤酒混着烟草的味道。

他摇了摇头:“我从不抽烟。”

那人不置可否,他把帽檐压了一下,从金属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烟卷得很漂亮。

“我是威尔姆·欧森菲德。”他把烟叼在嘴里介绍自己。

“休斯·奥赫斯。”休斯顿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然后低头擦亮一根火柴替他点上。

不一会儿,走廊里就云雾弥漫的。

他们闲聊了几句,休斯顿从未想过旁边这位上尉曾经是一名教师,然而威尔姆似乎并不觉得教师和军官有什么冲突,他甚至轻松地笑了一下,提议说“我们可以一边处理资料一边听首乐曲”。

唱片机被他打开,唱针顺着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纹路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轻柔的肖邦音乐。

一张军情报纸在桌面展开,休斯顿瞄了几眼,那上面标着战俘的数量、信息以及大大小小的战役情况,透过文字的只言片语就能想象到那些受难者痛苦的凄惨模样。

威尔姆神色淡淡地扫过,休斯顿不知道他对此是否有所愧疚。

威尔姆的确有,作为一名上尉,他到过的沦陷区和集中营的数量岂止有几个,他看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嗅过焚烧出的难闻的气味。无需报纸就能获悉自己国家的部队干了什么。因此他并不感到惊讶,仅有对受害者的怜悯。

“我们不该杀那么多人,”香烟夹在指缝间,威尔姆对垂首沉思的休斯顿说,“但我们每攻下一寸土地,都是在为德意志的未来扩大领土。”

人们普遍认为德意志是面目可憎的侵略者,但在德国人眼里,军队只为国家的前途而战。

休斯顿很长时间都没吭声。

他知道两种完全相反的立场必定会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观念,当对立的双方无法和解时,结局不是争吵就是冷场。

威尔姆吐了口灰色的烟,柔和的烟气及时冲淡了对方隐隐冒出的怒气。

休斯顿眯起双眼,烟雾挡不住他对那人的观察。他从威尔姆的表情中看到轻微的歉意,然而只有歉意,没有悔意。

他向来和这些人没什么可聊的。

踌躇一会儿后休斯顿开口了:“你在战争发生前除了教师会干些什么?”

“四处旅游,到处晃晃,”威尔姆回答,“结果,你看,一晃就到了现在,战争开始了。”

“是的,战争,”休斯顿合上资料,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我们后天就得迎接新的一批囚犯。早点准备吧。”

他将手套从左手交到右手,单方面结束这场令人有些不愉快的谈话。

4.

休斯顿讨厌纳粹,也同样讨厌德国军人。

因此当最开始威尔姆显露出想和他交朋友的心思时,休斯顿自然而然地无视了对方,但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太格格不入的时候,休斯顿又决定接受部分来自对方的善意。

而一旦相处的时间长了,休斯顿发现威尔姆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拔除德军高官的身份和他根深蒂固的理念,真正的威尔姆严谨古板,性子温和,他童年时就读于父亲担任教职的学院,喜欢肖邦,热爱在傍晚的树荫下阅读乘凉,从不对下属动手,也不轻易射杀犹太人,胸腔里怀着一份还未消泯的善意和同理心。

休斯顿开始进一步观察他,一次吃饭后,威尔姆前往了华沙军区。休斯顿跟在他身后,伪装成平日负责巡逻的士兵。

华沙大部分地区几乎被炮弹夷为了平地,街道两边的很多房子都被毁了一半,地上不时倒着尸体,钢筋支架露在寒风里,灰白色的碎块堆满一地。

在这片残骸之中,休斯顿发现威尔姆把粮食交给了一个在废墟里的犹太人。

当威尔姆从废墟出来后,休斯顿就靠着车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没有想象中的慌张和诧异,威尔姆露出一个微笑,告诉了休斯顿那个故事。

那是一个寂静的晚上,威尔姆在战区日常巡逻的时候听到了从废墟中的屋子里传来的声响。他走进去查看,发现了一个正在卖力试图用简陋的器具打开腌黄瓜罐子的犹太人。

他记得那个男人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身体像是凝固住了一样,眼底透着清晰的惊慌无措,双手紧紧抓着那个宝贝似的罐头。问及职业,威尔姆有些惊讶他竟然是个钢琴家,毕竟那一身落魄可和钢琴家的职业毫不相称。

然而,当犹太人坐在钢琴前——他的指尖发出第一个音节后,威尔姆就知道对方没有说谎。而实际上,哪怕蓬头垢面也无法掩饰那人眼眸深处蕴藏着的属于艺术家的气质。

在那之后,他有时就会带着面包和果酱去犹太人藏身的阁楼里,休斯顿静静听完故事,“带我一起去”他这么向对方说。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月夜,休斯顿和威尔姆一起来到了废墟里。

“犹太人!”威尔姆举着双手不轻不重地往上呼喊。

不一会儿,犹太人小心翼翼地从阁楼探出半个身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从未见过的年轻的德国军官,整个人像被钉在了楼上,嘴唇哆嗦着。

休斯顿对此作出的举止是——把手里的黑麦面包交给了费了好大劲才爬下来的男人,犹太人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两人份的,愣了一下。

“休斯·奥赫斯。”休斯顿指了指自己,“我想听你弹一首贝多芬。”

“瓦拉迪斯罗·斯皮曼,”这位犹太人犹豫不决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威尔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是威尔姆·欧森菲德,”他说,“感谢上帝让我们相遇。”

在休斯顿期待的目光下,斯皮曼在钢琴前坐下,他的双手稳定地在琴键上穿梭,浑身散发的气息在一瞬间沉淀下来,流畅地弹奏出贝多芬的夜曲,和之前畏畏缩缩的样子截然不同。

音乐潺潺自琴键上流淌,休斯顿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场漂亮的演奏。

更何况,在炮弹随时能从天而降,整座城市几乎沦为一片废墟,集中营的火焰日夜不息的时候,德国军官在废墟中听到一场来自犹太钢琴家的演奏——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

短暂的停留后,休斯顿和威尔姆回到街上汽车停泊的地方,他们有点不太想回军营。威尔姆拢了拢深绿色的军装,靠着汽车掏出烟盒。

“你真该学学抽烟。”他说,呼出的袅袅烟雾消散在空气里。

休斯顿但笑不语。

冬天的波兰有一种宁静的美,几点零落的星光在夜幕上闪烁,给这座看起来无限荒凉的城市废墟也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休斯顿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这个气氛感染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平静。自战争开始、他离开故土,随着任务踏在侵略者的土地上,就没有试过像现在这样安静地仰望夜空。

威尔姆在身边呼出一口烟,带着浓烈的烟草味,休斯顿觉得他们俩甚至有几分浪漫主义诗人的感觉,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一起干了件被发现了绝对会被枪毙的事?还是因为他们出自某种原因一起救助了一个犹太人并保管了这个秘密?

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他现在打算思考的东西。

休斯顿摇了摇头,和碾熄烟头的威尔姆走进车子,发动引擎返回军营。

5.

1944年,波兰克拉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