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了文书,叹气道:“不过圣女一直不肯用膳也不行,时间长了怕是会弄坏身体,少主与我一同去看看也好。”
“不,我不想去!”云随鹤尖声叫起来,他现在完全不想去劝云心鸢吃饭了,他甚至都不敢去看对方的食盒里有什么。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那少主就在这里稍等片刻,属下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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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心鸢根本没被关进地牢里,也根本没被碰一根头发。
她的房间依旧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连摆在床头的铜镜背面都是一整块古玉做的,床帐被褥用的都是云来商行最贵的货,小小的茶杯是最上等的“雨过天青”汝窑。
云心鸢只是被封住了内力,夺走了蛊母,失去了行走自由而已。
见我来了,几个侍女的表情好了一些,若是圣女再不吃东西,饿出个三长两短,她们都得被拖去喂万蛊坑。
我看了眼她们手上的托盘,至少后厨没把这些菜弄得外表有多恶心,基本上切碎炖烂,又加了油盐酱醋,看不出曾经的模样了。
云心鸢抿唇看我,好半天才开口:“我听闻你当上左护法,恭喜了。”
她看上去分外憔悴,好像收到了极大的打击一般。
“圣女还是吃点东西吧,教主实在担忧你。”说到底,你也拗不过那个疯子的。
云心鸢冷笑:“那就让我死了不好吗?”
“您如果有个好歹,为您陪葬的可不止我们这几个人。”
“他这个变态!恶心的疯子!要我留在他身边,不如把我丢在万蛊坑里!”云心鸢暴起,抓起侍女手上的托盘就往铺了厚重波斯地毯的地上扔,木质托盘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盘子上的菜悉数落下。
此刻的云心鸢不再是那个雪山上的圣女,她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子,不断地砸着手边所有的东西:“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二十多年前,他就该顺手掐死我!”
“他说他是我的舅舅,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的舅舅!他说是我爹当年强迫了我娘,他想救我娘,才造/反杀了我爹满门,可她还是死了,只留下了我,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我。可我现在恨不得娘亲当年就把我一起带走,何苦留下我来?!”
“滚出去,你们都滚出去,等空见和裴笑来了,杀了那个疯子,我们一起死吧!”
我无可奈何,和几名侍女一起退了出去,刚打开门,便看到了云中山负手站在外面,我“啪叽”一下又熟练地数起了地上的砖头。
“算了,她不爱吃荤的,就弄点素菜吧,哦,再加点鸡蛋和鱼。”云中山十分认真地嘱咐我,“教中人手不够,萨宁,后厨便也交给你了。”
“属下遵命。”
“鹤儿看着不太高兴。”云中山慢慢说道,我心里一紧,听见他悠悠道,“你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别什么都和他乱说。”
“属下遵命。”
“说起来,你师父带着这十几个人,怎么还没有走到总坛?”
“属下不知。”
云中山沉默地看着我半晌,道:“那就算了,你退下吧。”
我沉默地颔首,恭敬地低头离开。
在这一刻,我决心杀他。
倒不是我突然变得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纯粹是我没得选择。一来、云中山已经开始怀疑师父,恐怕师父抵达之日就是丧命之时;二来、圣女刚才在佯装发疯时,一边掀盘子一边给我打的手势,她比划了一个46,并且提到了万蛊坑。
左护法筹谋篡/位多年,绝对不会在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冒冒失失就攻击云中山。我自从上山之后,只看到了无数的鲜血与尸体,却没有半分关于叛教的资料。
左护法是如何动手的,又是如何失败被杀的,云中山似乎刻意让人隐瞒。这说明无论左护法和圣女当时筹谋了什么,都对这个疯子造成了真正的威胁,只是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
而圣女对此并不甘心,才借故发疯,希望我能继续他们的计划。
我一开始并不打算接腔,毕竟于道子和我的打算只是拖延到正派来,直到那时,我们才有足够的把握。但当我一开门就看到云中山时,我就知道,来不及拖延了。
云中山从最初就没有信过我,哪怕我献上了于道子,哪怕他封我做左护法,他都不过是在挖一个陷阱。所以他今天才会松口,让胖虎去见云心鸢,因为他知道自家的傻儿子必然会来找我,他想看看,当圣女看见我时,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我不敢去赌,圣女当时做手势的时候,有没有被云中山看见。左右他按死我,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松,他让我活着,也不过是猫戏弄耗子般的恶趣味。
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这个疯子,又或者说,几十年狂躁让他表现得像个智障,但并不意味着他本身的智商低。
我沉默地回到了护法堂,拿走了万蛊坑的出入令牌,按照圣女的提示,在天字四十六号的育蛊穴中找到了左护法用剩下的“杀手锏”和一寸见方的绢帛使用说明。
左护法大概也知道此事的危险,所以终究留了一手。绢帛上写着,这个新培育出的蛊虫是他十几年的心血,收集了无数天下奇珍,最终用圣女的蛊母催化,只要将这种蛊虫悄无声息地放入武功高强者的饮食中,它就会吸尽对方的内力,神仙也难防。
不愧是卷王之王,这几天我翻左护法留下的业务资料时,发现这家伙真的点了不少额外的科技树,这种不讲武德的珍奇蛊虫竟也培育得出来,和他一比,我们右护法一脉真的是咸鱼躺平了。
拿着蛊虫盒子和绢帛,我十分平静地直接走去了教主寝宫,跪在门口请见。
等侍从将我带进去时,我看到云中山正在窗边托着下巴看满山红叶,最近有些起风了,山上总比山下冷,按照往年的时令,过几天也许会有暴雨。
“教主。”我将手上的“杀手锏”递了上去,包括左护法的手书,没有任何私藏。
云中山只是瞥了一眼,就没什么兴趣地挪开视线,继续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他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提到圣女和左护法,声音听不出喜怒地说道:“我娘是西域来的舞姬,我爹是川蜀的大客商,早些年,我们家日子倒也不错。”
我:……这是进入到boss谈心的环节了吗?
这个我熟啊,每次老板试图画什么大饼让你007,或者试图让你为公司着想自行辞职的时候,他就会把你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提起他的童年、求学和创业的艰难。
想不到云中山也会来这一招?
“那年我七岁,我妹妹三岁,全家走商的时候遇到了劫匪,我们家的马车从山上摔了下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娘已经死了,死的时候,怀里紧紧护着我们兄妹两人。我带着妹妹沿路乞讨,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发现家财已经被同族瓜分殆尽,而我们这等身怀异族血脉的人,根本不被视为正统子嗣,将来死了连祠堂都见不了。”
“我只能带着妹妹继续乞讨为生,快饿死的时候遇到了师父,被他带上魔教。王成雄一开始对我们也不错,我成了他的大弟子,也一心一意地为他效命。但很快,他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残暴,越来越像个疯子。”
……说真的,你们两个彼此彼此。
“但这也没什么,他救了我们兄妹的命,哪怕他要杀掉天下所有人,我也会帮他做到。但他不该对我妹妹下手,她哭着喊我‘哥’,可我却得笑着把她送去教主的后宅,当了王成雄的第七房侍妾。我虽是魔教大弟子,却也不能随便进自己师父的后宅,短短两年,她就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可我那时候,还是没有管她。因为王成雄对我依旧不错,他那几个儿子年幼又天赋平平,将来继承魔教的必然是我,我若为了她和师父起争执,恐怕连性命都不保。我劝她再熬一熬,等到有朝一日我做了教主,就替她杀光那些欺负她的女人。”
云中山看着那棵最大的枫树冷笑起来:“说起来,萨宁,你也见过林琦了。这群老家伙一辈子最重视的除了自己的命,就是自己的子嗣。我早该知道,他宁可把教主之位交给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儿子,也不会交给我。”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想办法杀了他全家,把属于我的位置夺回来。”
“我没有食言,萨宁,我做了教主,替我妹妹杀了那群女人,并在她们死之前,当着她们的面先杀了她们的孽种。我妹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为什么却动了胎气,留下心鸢后难产而死。”
我:……教主你扪心自问一下,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把心鸢交给鹤儿的娘,可妹妹却在晚上找我哭,说心鸢被虐待,她一直哭一直哭,我只能把鹤儿的娘也杀了,将两个孩子抱在我身边抚养。我和王成雄这种疯子可不一样,我只对敌人心狠,却不会让亲人受到任何伤害。”
“可为什么所有的人看向我的眼神,就像当年人们看向王成雄的一样?就连心鸢也是这样,她骂我是疯子,我对她不够好吗?还不够好嘛!”
好的,躁狂症又犯了,这病真的是忽好忽坏。
“教主息怒,圣女只是年纪尚轻,不懂您的苦心。”我麻溜儿地跪下,敷衍地安慰,熟练地开始数地砖。
其实对于魔教教主代代相传的疯狂,我已经有一个大概的猜测。最初,我以为这是精神病的基因遗传,或者大部分人在这种环境下从小生活被逼疯的。
但仔细想想,每一代教主都疯得那么淋漓尽致,各有千秋,却又殊途同归,必然有一个强相关的因素。
回雪心法……也许有毒。
再联想到左护法留下的珍奇蛊虫可以吞噬强者的武功,越强就吞得越厉害。也许左护法真的得手了,毕竟当时神志不清的云中山根本不可能放着圣女下蛊,他必然是吃进去了。
蛊虫发作后,开始吞噬云中山带着疯毒的内力,当吞噬到一定程度后,云中山清醒过来,并迅速作出反应,反杀了左护法等人。
这就是他看上去没有收到任何损害,甚至心智还开始恢复“正常”的原因。当然,疯病肯定没得好,一方面是因为他内力深厚,除非能完全废掉武功,否则回雪心法的影响始终都在;另一方面看他早年的行为,就知道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一开始听到老教主强迫圣女的娘亲,我还以为这是什么“妹控复仇”的虐心剧本。听完云中山自己的叙述,我只看到了一个懦弱、冷酷、自私的恶人。他对云心鸢所谓的爱护,都是源于他疯了之后,本能中对妹妹的愧疚,他甚至还臆想出妹妹的鬼魂,以此为借口杀了胖虎的亲娘。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地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无法活着下山的命运。
云中山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说明在他心中,我等同于一个死人。之所以没杀我,一方面是为了试探戏弄,另一方面,是他杀了太多人,正道又在围攻他的路上,他目前还需要有人能替他收拢残部。
等他解决了正道围攻的危机,就是我们师父的死期,到时候,他可以再慢慢换掉魔教上下所有的血液,继续回到他百年稳固的教主之位上。
真有意思,我对着地砖无声地笑了起来,真特么的有意思!
他真以为我是一只可以随手掐死的老鼠吗?
呵呵,去死吧,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