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一日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然后他便陷入了一个血光冲天的噩梦中,人身犬首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追逐在他身后,而他仓惶逃命。有时他骑着玉宝站在一片浓郁的雾气里,玉宝吓坏了,怎么也不跑;有时是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小姑娘惊恐地拉住他的袖子,悄悄地说,“神仙哥哥,你跟妞妞过来。”于是他随着那女孩钻进幽暗密林的地道里拼命地爬,半晌只觉得地道里静极了,叫他生出无限的心慌,他想拉一拉那小丫头的手,胳臂用力,才发现自己手中始终拖着一具残破的尸体。
梦中的康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就喘不过气了。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想把胸腔和肋骨扯破来恢复呼吸。
下一刻,他好像从那逼仄的淤泥地道之间被人凌空抱了起来。他猛地回过头去,正看见戚长风面无表情的脸,那时他安心极了,被戚长风揽在身前策马狂奔,才觉出心里的无限委屈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谁……”纵使戚长风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康宁倚在他怀里还是渐渐放松了身体。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一种黏腥的濡湿从肩膀处传来,他伸手摸了一把,拿到眼前奇怪地辨认,却看到手里沾着满满的还有热气的血液。
他几乎绝望地转过头去,只看见戚长风已经没了头颅却还紧紧护着他的躯体,不远处吞没一切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已经掩埋在灰尘泥土里。
那一刻他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也疲累得不想再逃。他就在精神的恍惚中体味出一种飘飘荡荡的失重感,好像一束天光正从头顶的白雾间现出,冥冥中牵引了他。
他飞了起来。
一切阴森恐怖的幻想都被他远远甩到下面,世界变得安宁了,他终于感受到了某种无声的解脱。
一声焦急的呼喊却在这时突然划破了这生死的交界。
“康宁!”
是……是谁的声音?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回事?他没有鼻息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的声音还在吵。
很奇怪,康宁被吵得有些不耐烦,却又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听起来就让他感到有两分莫名的心安。
这是……
戚长风!
病榻上的小皇子猛地咳了起来,细小的血沫骇人地从他花瓣一样的唇角呛出,他因极度的痛苦而浑身痉挛,面色青白已浑然不似活人。
但是一殿的人听到这濒死般的咳声反倒松了一口气。
赵贵妃整个人都软了,此刻已经没有形象地歪倒在儿子的塌边,眼神是懵的,早就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
小儿的惊症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怕只怕小皇子像方才那样厥过去,这口气不缓过来,大罗神仙这时也要无力回天了。
好在老天垂怜,到底没舍得收走这条备受亲长疼爱的小命,还是把他放回来了。只是小皇子这一次算是更伤了根基,后面最紧要的就是好生养着,千万不能再有损伤了,那些惊吓刺激总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过个三年两载的,今日这场灾祸的影响就会慢慢消弭了。
王太医已经老迈,他当值的最后这几年几乎就是专为小皇子一人调养诊治,陪着康宁的时间比陪他自己的亲孙子还多,闲暇时也都是捧着医书琢磨那些为小儿调养的偏方旧例有没有可以用在小皇子身上的。这些年下来,早就对这多灾多难的小殿下生出了感情。临到要告老还乡了,小殿下突然遇到这样的灾祸,老爷子难免更有些撂不开手,一边收针一边唉声叹气的。
戚长风从方才进殿起就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也只有在康宁气息停滞的片刻失声喊了那一句。他身上的伤其实比小皇子要严重得多了,一道浅却很长的刀口从他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后腰,其他细小的伤更是不计其数,此时这些伤口虽然已经自发止血,也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洇出了深暗的痕迹。他却毫不理会身上火辣作痛的伤口,只是紧盯着老太医慢条斯理收针的动作。
殿内一时静默的落针可闻。
还是徽帝声音低哑地打破了寂静,“长风先回去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吧。这件事后面你不用管了,朕会查清的。”
戚长风却没有答应。他就站在离小皇子五步远的地方,此时突兀地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陛下,小子在京城躲得够久了,如今已是时候该回到南疆了。”
他这话一出,全殿的人都惊了。
三年前皇帝刚把戚长风接来时,那时其实只有皇帝和戚长风本人知道徽帝的打算是什么。赵云侠或许猜到了一点,但是这样的聪明他从不会对旁人卖弄。其他的人,包括已经上朝领政的大皇子在内,都以为皇帝这样百般恩宠地把戚长风养在京城,就只是在养一个活着的抗夷符号,养一个抗夷烈士遗脉的名头。
这些年徽帝的备战动作已经很明显了,大梁要收割掉百多年前太宗亲封的异姓王、甚至要与南夷发生一场大战,这个消息在百姓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就像徽帝这三年征兵积粮的军事准备一样,荣宠平民出身、父母因南夷战死的戚长风,就像一个朝廷在抗夷之战中所做出的大义上的准备。
只不过戚长风尤其对上了皇帝的胃口,又讨得了最受宠的小皇子的欢心,才在宫内宫外格外的引人注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