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他甚至错觉自己在此时已经成了所有这些眼睛的敌人,四面八方的恨意如怒海般汹涌而来,他被这样的指控砸懵了,全身的血逆流而上,涌入他苦涩的喉咙,某一瞬他竟幻想自己不在这里,而是已轻轻地顺着夜色与烛光漂浮了起来。
“够了!”皇帝低低吼了一声,可他好像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已经老了好几岁,连呵斥都透着力不从心的意味。
“我说错了吗!”杨妃一把推开想要上前来扶她的心腹宫女,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宫中当值的疾医,竟不宿在自己的医馆,专等着随时侍候这位全天下第一等尊贵的小殿下!太子突发急病,东宫还要去小殿下的棠梦轩求医!这才耽搁了宇儿救治的时间。说四皇子害死了兄长有什么不对?他就是杀死宇儿的凶手!他是凶手!”
“你闭嘴!你闭嘴!”皇帝大怒地喊。
赵贵妃气极,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挡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两颊泛着铁青的怒火,“你放屁!我早已问过东宫来人,他们当时是直接就去了宁宁的望舒宫找人!是前三殿的医馆更近,还是望舒宫离东宫更近?!若不是宁宁抱病,两位太医夜宿棠梦轩,等东宫侍人到宫中的医馆找来疾医,你儿子早都咽了气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徽帝夹在中间,几乎是怒不可遏,他脸色整个都变了,这时甚至透出一种危险的紫红。
但是杨妃已经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在当下,居然是滔滔的恶意还撑着她纤瘦的脊梁,让她没有立刻委顿到泥土里去:
“不仅如此哪,”杨妃轻轻地、诡异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神看上去就已经不正常了,平素楚楚可人的眉眼此时只闪烁着诡异的恶毒,那是一种直勾勾的纯粹恶意,由能把人毁灭的痛楚中催生而来:“你早该死的呀,”她直直看着康宁,盯着那令人厌恶的、无辜天真的美丽面容:
“你听过,对不对?”她故作怜爱地举起双手,好像正在虚空中轻柔地捧着小孩子柔嫩的脸蛋,“你出生时太医就说过的,你活不长的。所有人都没盼着你活这么久呀。太医没盼着,你的兄弟姐妹们没盼着,太后没盼着——其实你父皇也没盼着啊!”
她大笑起来,两三个吓得面色惨白的大力宫妇一起拼命拖拉着这位皇贵妃,却也拦不住这柔弱女子的动作:
“就是因为觉得你活不了几年,你父皇才会那么爱你啊。他这个人,最喜欢那些美丽的、不足的、缺憾的——活不长的玩意儿了。”
她两只手在虚空中下滑,然后突然扭曲用力,好像在想象中恶狠狠地扼住了小皇子细嫩的脖颈:
“你早该死的!你才是早该死的!为什么你没有死!凭什么你没有死?就是因为你没死,我的宇儿才替你死了!”
“你把他的命还回来!”她一声声啼血般地喊,好像那是什么唯一还能支撑着她的信条一般,“你把你大哥的命还回来啊!”
皇帝雷霆般的一掌将她整个人抽到了地上。
杨涵终于不叫喊了。她力气早已耗尽了。她委在东宫内殿、太子尸身之前,缓缓地又哭又笑了起来。
赵贵妃却好像这时才终于从一种极度的震撼中醒过神来,然后她当即如一头暴怒的母狮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没有任何犹豫地扑了上去。
“我要杀了你!”她也恨极了,她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的竖了起来,“你敢说我的……你竟敢!我今日就杀了你这贱婢!我要让你跟你儿子一起到地下作伴!”
她那样义无反顾投身战斗,为了她小小的、需要母亲来保护的心肝宝贝,几乎可以舍弃一切。
但是心力交瘁的徽帝站在杨妃面前,将冲过来的赵贵妃一把推倒了。皇帝维持着自己仅剩的理智,尽力周旋着殿中这一只好像漂泊在暴风骤雨中的破烂船帆,不让一切真的驶向无法挽回不可逆转的尽头。
但是其余的人,所有在这之中受尽了伤害的人,早已顾不上去想一个周全了。
在那一刻,康宁的目光越过了一殿隐晦的、皇兄皇姐望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越过了他跪坐在地上、举着簪子对向徽帝的暴怒的母亲,遥遥投向了自小对他爱若珍宝的、从来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皇帝。
“——其实你父皇也没盼着啊”
杨皇贵妃含笑的言语反复在他的血脉脊骨中游荡,不停地割出一条一条深刻的伤痕,把炸裂般的痛楚一路埋进他小小的、柔软的心脏深处,好像已经把他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根基抹除了。
不是的。
康宁在心里嚎啕地反驳。
不是这样的。
小皇子哀求地去找他父亲那永远含着爱意的眼睛。
皇帝避开了他的眼神。
——其实或者只是徽帝作为一个失去心爱长子的父亲,在那时那刻实在太累、太痛苦了,已经没有办法再安抚小儿子的情绪。又或许徽帝在这个当下,根本无法下得去手去惩罚恶毒诅咒康宁去死的杨皇贵妃,所以对小儿子感到无法面对。还可能是因为他刚刚推了孩子的母亲。
但是人在某一刻感觉到了对父亲的失望,或许就是那么一刻,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秒就会飘散了——但是就在那一刻,他也会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