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长风的事,父皇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皇帝艰涩地先开了口,“战场上刀剑无眼, 形势瞬息万变,谁都预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两年又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你的身体本来就弱, 父皇实在担心你会无法承受这个消息。”
“父皇, ”小皇子急切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听我说——其实戚长风他没有死, 他是和南夷人换了身上的装束,手下亲兵来不及多确认,才会误认为他死在了那里。他现在人还在南夷呢!再过不久父皇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康宁病中虚弱,已经无法把一切思考周全,当下只晓得把最要紧的事跟徽帝交待清楚, 盼望能为他关心的人多少提供些助益和便利。
但是皇帝一时之下根本不把他这样异想天开般的病话当真。
徽帝摸着孩子快要瘦成皮包骨的小胳膊,心中只觉痛惜难忍,面上却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意:“宁宁说的也不是全无可能,父皇先前竟没想到过,”皇帝此时对着命在旦夕的小儿子,再荒唐的要求也肯答应,何况只是这样一件小事:“朕待会就会发下密令给温丹,叫他一直留意长风的消息。”
“只是宁宁,”皇帝再三克制,眼圈还是红了:“你从生下来,然后慢慢长大,能跑会跳,能说会笑——父皇和你母妃对你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要求。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样?”
小皇子不知道徽帝想要说什么。他愣住了。半晌他点点头,呆呆地盯住了父亲的眼睛。
“而现在,父皇只想对你提一个要求,”皇帝顿了顿,这一年以来无限的压力和痛苦赘在他身上,几乎完全改变了他对于小儿子的想法,他不再希望他的孩子是一片永远停在云端、无忧无虑、天真纯洁的雪花了:
“父皇希望你能坚强。”
没有人能在滚滚红尘中为另一个人建出桃花源。人间的帝王曾以为他可以做到,但风雪来时他才发现,他甜蜜梦幻的小儿子会成为暴风中最先被冻死的那只羔羊。
父母的爱总有千万种不停变幻的形式,但唯一不会变的是,他们希望孩子能平安、健康的活下来。活到长大,活得长命百岁。
“你母妃现在不在这儿,只有父皇陪着你,是因为她撑不住了,她病了,”徽帝跟幼子说着他过去绝不会对小儿子说的话:
“赵家云桥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姑娘,听听你外祖父母给长女起的名字吧——云桥。多大的志向啊!她从小是赵老爷子最心爱的孩子,连你大舅舅和小舅舅加一起也比不上。十三四岁时在京城里拔尖要强,曾经把长公主收拾得不敢踏出宫门。她这辈子哪里怕过谁啊,她连朕都不怕。她要保护你的时候,那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皇帝都敢指向。”
“但是她怕失去你,宁宁。你就是她的命。她这十四年里已经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你身上了,她跟杨妃不一样——杨妃心里是有朕的。杨妃心里还有这个皇位。可她都没有。要是你有个闪失,她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把听得泪流满面的孩子抱起来搂进了怀里,“父皇也要撑不下去了啊。”
“父皇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徽帝抚摸着小儿子骨瘦如柴的脊背,再也忍不住哽咽,“你要是这么没有良心,非得要走,就把你父皇母妃的命也跟着带走吧。”
“不……”康宁已经哭得全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那对于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徽帝却并没有想办法安抚和阻止。
康宁从没在父母那里听过这样的指控和怪责,这一刻,毁灭性的苦楚和愧疚铺天盖地,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无一不痛,却又好像从这压力中生长出了无数只手,将他于这个世界上牢牢拽住了。
小皇子在饱受骄纵宠溺的十几年里,纵然天真善良,温柔甜蜜——可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培养出来的注定是一个没什么责任感的孩子。他从来只看得到眼前的可怜,记挂常在身边出现的面孔,听得出话语中浮在表面的含义,相信他眼睛中看到的表演,他很难去思考事情的背面是什么样子的。
燕归来了三两个月,他就会在清晨的迷蒙中换一个名字去喊了;林中目睹了一场生死的惨事,康宁就会沉浸在惊吓恐惧中忘记他的马儿。而他纵然知道他的死会让双亲痛苦难过,却并不会细思这对于帝妃二人到底会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过去,因为他年纪还小,他所有的一切——懵懂、娇憨、不深究、好哄骗、更关心自己的感受和情感世界,都是一个浪漫的孩子再可爱不过的特质。
但人活在世上,其实不可以无忧无虑、没有负累,他活得太轻盈了,这个世界也就拴不住他了。
“我会坚强的,”小皇子剧烈地抽噎着,他这一刻早没有了自戚长风走后沉稳得多了的样子,精致昳丽的小脸皱成一团,又是小时候那个在清和殿嚎啕撒泼的小孩子了:“我很坚强的……”
“父皇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不想听你这样说……”康宁又伤心又委屈,“我已经,我已经知道我不会死了……”
“是的,你不会死,”徽帝握着儿子的肩膀,把他稍微拉开了一点,紧紧盯着孩子的眼睛,“宁宁,你只要再坚强一点,再多坚持一段时间,知道吗?最多再等三个月——不,两月!父皇派出的人已经找到了柳神医后人的消息!传说柳神医虽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没,见过他的人并不太多,可他的医术却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他虽已仙去了,可他还有后人留世!乌衣卫就快要找到他了,到那个时候,神医后人肯定能医好你的!”
柳神医后人!
像春夜里的响雷霹下,康宁悚然一惊,立时连哭都忘记了。他醒来就见到皇帝,又听了那样一番摧心肝的话,几乎一时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连日昏迷中看完的那本与他极有缘法的书——
皇帝确实是在冬末之时,约莫三个月后找到了柳神医唯一存世的后人,孟白凡。而孟白凡那时为了不被送进阁老家嫁给牌位已经用尽了办法,甚至用匕首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被大怒的孟御史关进了冬天冰冷的柴房里。
孟白凡这样坚决的姿态,跟秦家别说卖人情了,几乎就是替孟鸿礼结下了他得罪不起的仇怨,甚至因为她这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儿的激烈连带影响了孟二小姐的名声。要不是怕担下杀女的恶名,孟鸿礼已经不想让这给他丢脸的嫡长女活下去了。
皇帝找到孟白凡,不但是救了小儿子,其实也是救了孟白凡一命。可等孟小姐终于从柴房出来时,孟家唯一关心她的祖母已经因为连日的担忧和哭泣处于病重弥留之际了。孟白凡一身医术也治不了老病,而祖母之死,也随即成为了孟姑娘一生六亲断绝之路的开端。孟白凡因祖母遗愿不得不留在孟家,她憎恨父亲,孟老夫人却难以在儿子和孙女之间割舍,始终盼望父女俩能够和好,最终只造成了孙女离家以前层出不穷的坎坷。可以说,孟白凡前半生的许多痛苦都来源于她血脉亲人的贪婪恶毒。
而康宁既已知道后事,当然不能再任由那些荒唐惨剧发生在孟白凡身上。他要早早地让徽帝发现孟白凡,将“治愈小皇子并深得皇子信爱”这一光环提前加诸于她身后,让孟鸿礼再想伤害女儿时能够有所顾忌,而孟姑娘也不用以毁容自残的方法逃过这荒唐的冥婚,从而与孟御史产生矛盾,使得孟老夫人忧思过重而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