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你还知道这个?”戚长风低下头亲亲他冰凉的小脸,“昏天暗地睡了这么久,还能记得时间吗?好像确实快过年了吧。”
实际上戚长风并不比一直昏迷的康宁更清楚外面的天候。日月流转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戚长风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一切概念, 唯剩下一种在等待里渐渐变得绝望的守候。
戚长风想象不出来康宁当下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他好像已经多次窥见了那黑色的、寂静的死亡。在这段时间里,有时候他会跟着康宁于昏昏醒醒的空隙间或睡上一觉, 有时就是趴在小皇子病榻边迷瞪两刻钟。
而不止一次的, 他会陷入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他好像想起了自己还年幼的时候, 有一次不小心误入了家乡白河的死人谷。他早已忘了幼时深入其中的真正见闻,但在他的梦里, 死人谷中是一片白茫茫的瘴雾,他脚下踩着冷硬的冻土,黑色烧焦的枯树枝干扭曲、斜刺入天,无数只漆黑的鸟隐蔽在死树后面,像一群紫色的影子, 正暗中窥探着幽灵的梦。低低盘旋在脚边的微风送来死者的呓语,时而还会从这种微弱的窃语中伸出冰冷的、捉向他的手。
戚长风在梦里一次次明悟——这便是亡人的世界了。举目是蓝紫色的、辨不清的幽深苍茫,耳闻只有无意义的呓语和阴风,这让他感觉到骨头缝里都透出一种缓缓的、连绵的冷。而这幽暗寒冷将永无尽头,从此再也不会有晴雨雷电、日月辉光。
其实他通常很快就会惊醒过来。人心里有事惦记的时候,是很难睡得安稳的。但是不同于一般的梦,醒来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能够脱离梦中情形的影响——戚长风的意识和思绪开始越来越深刻地被那亡人之梦所笼罩。
他已经很难再抱有乐观的盼望或者笃定小皇子最后一定能得救了。他试图——每一日、每一时他都试图振作,可他已经完全做不到。他开始无法避免地想——那就是他的小殿下,他的小月亮,这红尘中最终的人间美梦将要去到的地方吗?
那就是他的所爱将要去到的地方吗?
九泉下,黄土中,永不见天光。那么冷。
——不,我不能把你孤零零扔到这样一个地方。
——至少我得陪你去那里才行。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悲凉和绝望,可它竟然多多少少安慰到了戚长风。此时此刻,他纵然有千般酸涩痛苦,但是那持续数月的焦虑已然悄悄消融。
“你都把日子过傻了吧,”康宁向后仰过去,把头枕在戚长风颈窝里,“戚长风,你不要哭。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
“我没有……”戚长风听他一说,还真以为是自己流泪了,他抹了一把脸,才敢确认自己确实只是被小皇子给唬了。只是他还没反驳完,下一刻便瞳孔紧缩,心脏瞬间如坠冰窟,“康宁!宁宁!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他怀里的人双目紧阖、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肩颈边软软歪过了头,好像已经气息全消。
纵然以为自己已经反复设想好了最后的结局,在那一刻,戚长风仍然觉得自己瞬间就魂飞魄散了,除了胸膛里一颗剧痛的心脏,天地间一切都化为虚无。
而在那之后的十几个时辰,戚长风根本是没有意识的。他呆楞地看着小皇子被人急忙地从他怀里抢走,怔然地听着关老太医声音颤颤地说:“殿下气息未绝,不过恐怕只在今明两日之中”,他游魂一般立在殿里、目睹了一室宫人的痛声和帝妃怆然的哭吼。
天地五感,明烛暖风——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从戚长风身上完全的剥离了。此时此刻,他好像已经成了望舒宫里一个没有喜怒的生魂、一个活着的鬼冢。
“我没有哭啊。”到了月明星稀的凌晨,戚长风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白日里那句反驳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是他木讷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跟谁说。
只是那时候的望舒宫已装满了失落的魂魄,无人再有关心旁人的余地,恍惚自语的也不独他一人——所有哀凉绝望的情绪都汇在一起,在这凄冷的冬夜一同融进了燃着安神香的暖风。
从没有一个夜晚会如这一夜一样漫长——
天色乍明时,孟白凡踉踉跄跄、被乌衣卫一路裹挟进来时,甫一踏入便大惊失色、面上血色全消——她还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
关键时刻,别说戚将军这个早不中用了的,便是昔日的皇帝和贵妃、望舒宫大名鼎鼎响彻宫城的大宫女碧涛——这时能顶事的一个没有。
还是跑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敏捷的关老太医把话讲清楚了——“快!快!小殿下还被金针吊着一口气呢,说不上能顶多久,”这关老太医平时眼皮总耷拉着,做什么事都慢慢的,好像人已经很老了。可是这时候他疾跑了一路,身后五六个侍医都没跟上,人老太医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鬼鹊子可得了?与君逢的解药我已吩咐他们随时预备着了。另一味还要多久?”
孟白凡犹豫了一下,先用爆发般的速度冲进去看了一眼康宁。她根本顾不上收拾一下自己了——此刻这姑娘衣衫破破烂烂、头上脸上都是土。她就用沾满灰土的手指摸上了小皇子的脉门,倏然之间就对现下的状况了然于心了,然后她一咬牙:“两个时辰必能得的。还请老关前辈在这两个时辰内留住殿下的命!”
实际上孟白凡在这回程的匆匆一路中只是对解药有了大概的方案,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如果时间还允许——她更希望能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且真正在人身上试药。
但是现在康宁的状态确实是一刻也拖不得了。不仅孟白凡在短时间内配好解药是冒险,便是关老太医想要强留住他的性命也算一个极大的挑战——哪怕华佗在世也不能为此刻小皇子还能活多久打包票。
三个擅制药的太医顾不得说话就狂奔到药房跟孟白凡一起研究解药,在路上他们还撞翻了一只呆鹅——就是好像正在慢慢从阴间活回来、还没完全恢复知觉的戚长风。而从孟白凡跑进来再到“哐哐”跑走,莫说跟皇帝见礼,那几乎就是让帝妃众人连插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但是这些“不顶用”的人渐次开始反应过来殿里刚刚发生了什么,而后他们相继陷入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中。
“啊……朕……她……白凡回来了?”皇帝像是脱力了一般把手扶在赵贵妃身上,他想说些什么,但发现自己先要艰难地找回自己的舌头。
陷入同一种狂喜的赵云桥这时已经没有一点点心思再同皇帝冷战,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眶中夺出,她转身就扑到了徽帝怀里,“她回来了!”赵贵妃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她说她能调出解药!两个时辰,再过两个时辰——我们的孩子不会死了,他很快就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