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宫确实有人传了太医去瞧病,但只说是着了风寒,并未有怀了胎的消息传出来……安管侍说,想来是那女子小心,生怕走漏了风声,来招致不测,因此就买通了太医,将此事暂且压下,他也是奴才刚才去问起,才知道后宫有人怀了孕。”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皱了皱眉,心中也大概猜出了分,后宫之中向来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不断,这女子应是出于顾忌才不敢让人知道此事,生出嫉妒之心来加害,因此只告诉了北堂尊越,倒也不能全怪底下人办事不利……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便哼了一声,道:“也罢了。”说着翻书继续瞧着,一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对了,那个传太医看病的女人,是谁?”内侍听他问起,遂轻声道:“世子爷可还记得当年蕃业城破,城主于蓼海的一双儿女被送到京中之事么?安管侍说了,眼下这后宫里有孕的女子,就是那于蓼海的长女于丹瑶。”北堂戎渡闻言,却是忽然微微睁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双眸如同利剑般倏地一寒,道:“……于丹瑶?那个于丹笙……的姐姐?”内侍觑他一眼,喏喏应道:“正是。”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北堂戎渡冷笑一声,缓缓道:“原来是她……”
北堂戎渡言语之间,已是微微垂了垂眼,旋即冷声说道:“当初我让人杀了于丹笙,我不信这个于丹瑶会不怨恨我,那么,等将来她生下了孩子,必然会调唆得那孩子也对我怀有恨意,既然如此……”旁边内侍虽不知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父子之间的关系,却也清楚皇家权力储位之争,最是险恶不过,兄弟相杀之事十分平常,心中只当是北堂戎渡要提前清除一切隐患,因此小心翼翼地插嘴道:“爷的意思……?”北堂戎渡轻轻一笑,漠然置之,锦衣华服之下,俊美的脸孔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清颜色,眼神几乎要冷到深处去,回望窗外景致,却缓缓笑了起来,面容丝毫不改,只轻轻吐出四字:“……留子去母。”内侍神情一肃,垂手道:“奴才晓得了。”北堂戎渡微微冷笑出声,那一丝冷薄的笑意似犀利的电光,飞快划过眉宇,一手按住大拇指上的多宝绛珠扳指,淡然说道:“让她先活着,等生产那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她的事了。”内侍心知肚明,眸子微微垂下,轻声道:“奴才明白……想来这妇人生产,原本便是凶险之事,由此失了性命,那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奴才这就去与安管侍说知。”北堂戎渡笑了笑,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只伸手取了杯子,将里面剩下的浓茶一口喝了,一言不发,唯见窗外大雪铺天盖地而下,压折了几根细瘦的枯枝,就如同权力一般,能够让黑的变成白的,也可以践踏天地间的一切秩序,抹去所有污秽。
……北堂尊越处理公事既罢,再进到暖阁时,手里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枇杷贝母汤,抬眼就见到北堂戎渡已经面朝炕内,盖着一条团福绣金纹狸毛厚毯,背对着他睡着了,炕下丢着一本摊开的书,唯见青丝铺散,悄无人声,只有墙角笼着暖炉,炉子里的银丝炭被烧得发出细微的‘哔剥哔剥’轻响,平添了几丝暖意。北堂尊越走过去,把青花碗放在旁边炕头的梅花填漆小几上,用手在北堂戎渡的肩上拍了拍:“……渡儿?”北堂戎渡的身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既而缓缓翻过身来,转向北堂尊越,几许黑发散落在耳垂旁,眉宇松融,星眼微饧,只打了个哈欠道:“你回来了……”北堂尊越伸手把他扶起来,让北堂戎渡歪在自己的臂弯中,另一只手则端起旁边小几上的碗,道:“听你身边的奴才说,今早你又咳嗽起来……把这个喝了。”此刻外头寒风卷地,风声疾紧,北堂戎渡挽一挽松垂的鬓发,打量了一眼碗里黑糊糊的汤汁,咕哝道:“老毛病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北堂尊越轻轻吹了吹汤,然后把碗沿凑到北堂戎渡嘴上,慢条斯理地道:“快喝了,哪来那么多话。”北堂戎渡没奈何,只得慢慢饮下,既而从袖中抽出锦帕擦了擦嘴角,往北堂尊越身前靠一靠,眼波流转间,有几许明媚之意,温柔如流水倾泻,乌黑的发丝软软垂在肩头,只向眼前人笑道:“罗里罗嗦的……”
北堂尊越低低一笑,把北堂戎渡拢入怀中,嗅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漫不经心地道:“别人想要本王罗嗦还不行,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北堂戎渡听得出他语中所含的情意,心中自有感触,抬手拥住北堂尊越的肩,一面举头吻一吻对方的下巴,低慨道:“谁说我不知福了,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负你的……除非,你先负了我。”北堂尊越目光微凝,嗤嗤一声笑,道:“这么嘴甜?”手指刮了一下北堂戎渡高挺的鼻子,故意调笑:“本王日后就算是负你,又能如何。”北堂戎渡把脸搁在男人的手臂上蹭了蹭,声音有些沉沉,却依旧笑道:“那我可是说不定会杀了你,或者别的什么……虽然说伤害你我会不忍心,可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幸福,那就一块儿痛苦好了,我宁愿如此,也不让你变心。”北堂尊越起先只是在嘴角略染了一缕笑意,后来渐渐笑容越浓,终于止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脸,伸手一捋儿子的鬓发,道:“你比起本王,原来也没心软到哪里。”北堂戎渡斜斜睨他一眼,笑道:“要不怎么说是你儿子呢,你身上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也都有。”
……
午后过了晌饭时辰,外头的雪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了细碎的雪珠子,牧倾萍坐在火炉边,披一件滚毛外裳,头上只松松挽着髻,神情倦倦地看着窗外的雪景,丢下手里已经临摹了一半的簪花小篆,道:“屋里太热了些,把炭盆撤去一个。”旁边宫人忙应了一声,撤掉墙角的一个炭盆,牧倾萍洗了手,拿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却忽听见远远传来一缕隐约的歌声,伴和着丝竹管弦之音,仔细听听,似乎是从琼华宫方向传来,牧倾萍一时间凝神听着,不觉说道:“这声音……是琼华宫那边的么?”在侧一名宫人笑道:“少君一向喜欢音律,想来应该是叫了乐师歌女在助兴呢,正好也衬雪景,雅致得很。”牧倾萍嗯了一声,又坐了一时,忽道:“上回送来的那些花挑一盆出来,我送到琼华宫去。”说着,起身脱了肩头披着的滚毛外裳,坐到梳妆台前,命人服侍自己梳头打扮,以便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都展露在那人面前。
镜中人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牧倾萍拆散头上简单的髻子,叫宫人细细挽了繁复的发式,左右累累各插了数支赤金长簪,又用了各色珠玉发钗精心装饰起来,面上薄施胭脂,在眉心贴了翠花钿,换上一身彤樱色团花广袖长衣,下着五色锦盘凤仙裙,这才对镜照了照,看见里面的人确实明艳不可方物,便接过宫人递来的绿釉色缠臂纱挽在手臂上,道:“……走罢。”
一时牧倾萍带人前往琼华宫,正值沈韩烟站在九曲廊下,身穿琥珀色对襟厚罗衣,斜倚玉栏,临风而立,正用修长的手指拿着一卷书在看,配合着眼前细雪霏霏之景,周遭丝竹歌吟之声,实是极有情致,眉宇间是淡淡的闲散颜色,忽见了牧倾萍自远处撑伞走来,便一手合上书卷拢在袖里,道:“天气很冷,怎么却过来了。”牧倾萍走到近前,怀里抱着一盆鲜花,眼波略略流转之间,情意微露,却又很好地掩饰住,只微微欠身说道:“方才在屋里听见有舞乐声,便来凑个趣儿。”沈韩烟让人接了牧倾萍怀里的花,点头道:“这里冷,进去说话罢。”
两人进到里面,分了主次坐下,沈韩烟让人拿了手炉给牧倾萍捧在怀里取暖,自己坐在主位,一时倒也不知说些什么,两人正相对静静间,却忽听有人笑道:“……这天气赏雪听曲,果然好得很,韩烟,你倒会乐。”说着锦帘掀起,北堂戎渡带着些许雪天特有的湿润寒气走了进来,一旁忙有两个宫人上前,替他脱了外面的大氅,北堂戎渡目光往室中一扫,对牧倾萍笑了笑道:“哦,你也在啊。”牧倾萍起身朝他微微一礼,道:“……闲着无事,便过来坐坐说话。”沈韩烟将自己的暖手炉塞进北堂戎渡怀中,道:“露儿呢?”北堂戎渡在他旁边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驱去身上的寒气,这才道:“在宫里吃过饭就睡了,我抱她回来,刚才已经叫人送她回房了。”沈韩烟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这丫头趁我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去找你,这么冷的天,若是受了寒却怎么好?等她晚上醒了,我必罚她,叫她长一长记性才是。”北堂戎渡笑呵呵地打圆场,道:“小孩子么,淘气些也是难免,怪她做什么?”
一时三人说着话,沈韩烟用火钳子拨了拨手炉里的灰,关心道:“我听说你今天又犯了咳嗽,不如叫人去煮些冰糖梨子汤来,喝上一碗。”北堂戎渡摇了摇头,打着呵欠道:“不了,我今天在父亲那里喝了不少枇杷贝母汤,都厌了,现在什么也喝不下去。”一旁牧倾萍见他二人言谈和顺,忍不住插嘴道:“听说过前些日子姨姥……太夫人来了信,说要过来看看,如今可要到了么?”北堂戎渡嘴角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说道:“应该快了,大概就是这几天罢,外祖母有事路过京都附近,顺道就来瞧瞧我,两个孩子长到如今,还没有见过曾外祖呢,正好一家子见面。”北堂戎渡说着,一手支颊,浅浅打了个哈欠:“说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父亲一月一日登基,四方同庆,届时鹘祗王子毕丹会带人入京朝贺,我和他也算有些交情,会请他在咱们青宫住着,韩烟,你把到时候去服侍的人手给安排一下。”
二百二十五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二百二十五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韩烟闻言,便点了点头,应道:“……这个自然,你也不必操心,都在我身上。”牧倾萍坐在一旁,怀里抱着暖手炉,只微微垂着眼帘,显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听着北堂戎渡与沈韩烟说话,偶尔抬头,目光朝着沈韩烟所在的方向飘去,水杏儿一般的晶亮眼眸里,忽然就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惆怅之意,此时此刻,她忽然就很想握住这个人的手,去抱一抱他,亲近亲近他,想要把什么都抛下,只肆无忌惮地偎依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地待上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是的,她任性,倔强,骄纵,刁蛮,大胆,暴躁……然而,她毕竟是个女人。
北堂戎渡在琼华宫坐了一会儿,叙了些家常闲话,心中便惦记着还要公务要办,径自回去了,牧倾萍见他既然打头要走,自己倒也不好再多留了,因此心中虽然郁郁,却也只得随北堂戎渡一起出了琼华宫。一时北堂戎渡坐上软辇,见牧倾萍只由宫人撑伞往回走,便道:“既然是下雪天,怎么也不坐个轿子什么的,平白冷着……算了,我送你回去罢,上来。”说着,伸手示意牧倾萍坐上来,牧倾萍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任凭北堂戎渡拉她上去,坐在了北堂戎渡的身边,几个抬辇的太监这才稳稳扛起杠木,一行人沿着路,先调头去了长平殿。
北堂戎渡把牧倾萍送回去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寝宫,开始动手处理公事,一时间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三四个内侍在一旁安静伺候,不闻一声异响,北堂戎渡听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的轻响声,顺手从身边一个内侍手里接了热茶,道:“……去点上些玉黎香来,再叫人做一点儿玫瑰糕端进来我吃,我中午在宫里没怎么吃饱。”旁边内侍忙答应了一声,下去吩咐厨房去做了点心送来,另一人则寻了一匣子上好的玉黎香,揭开鼎盖往里面慢慢添着香料,北堂戎渡把刚看完的公文合起,放到一旁的案角,又伸手取了一张新的来看,室中珠帘低垂,白色的轻烟丝丝缕缕从鼎中散溢出来,袅娜如纱,散发出一股芬芳的花木清香味道,弥漫在周遭,不一时刚做好的点心送了上来,北堂戎渡拿一块吃了,适逢谷刑来送摩月教在中原的新提拔人员花名册,北堂戎渡拿过来粗粗看了一遍,一面随口问道:“今年下面各项生意的盈利怎么样?”谷刑面色无波,只垂手道:“……回爷的话,比去年要略多上近一成。”
北堂戎渡放下名册,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黑漆案面,点头道:“还可以……你回去以后吩咐下去,叫人把下面的贩盐运盐之类生意都给我快些清断了,父王即将登基,朝廷马上就要实行盐铁专垄,设官署掌管盐政且征收盐税,以前也还罢了,朝廷可以暂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贩卖私盐很快就会是实打实的重罪,我下面的人不能做这个出头鸟,虽然贩盐生意利润高,但也不准让人拿这个来说嘴。”谷刑听了,径自应下,北堂戎渡就着热茶吃点心,目光望着那香鼎里淡薄的烟气,道:“上回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父王登基时,四海皆贺,我宫中自要拿出一份象样的庆位贺礼,总不能拿那些寻常的珠玉古玩凑数,没的失了面
几日后宫确实有人传了太医去瞧病,但只说是着了风寒,并未有怀了胎的消息传出来……安管侍说,想来是那女子小心,生怕走漏了风声,来招致不测,因此就买通了太医,将此事暂且压下,他也是奴才刚才去问起,才知道后宫有人怀了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