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听了这话,神色一震,嘴唇微微张了几下,却出不得声来,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他也是聪明人,只不过刚才一时急切之下,这才失了分寸,眼下被北堂戎渡这么一点明,哪里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从自己今日到了青宫那一刻,就已经是被绑在了北堂戎渡的船上,北堂戎渡既然将事情对他说了,那么除了听从以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陆星滞了滞,突然间膝行几步,上前叩首,哑声说道:“……王爷身份尊荣,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奴才乃是卑微之人,并无大用,但奴才在宫中不敢说别的,为王爷多看多听事情还是做得到的……奴才愿为王爷分忧,但凭王爷驱策!”北堂戎渡听了,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伸手拿起身旁的茶杯,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茶之后,又放了回去,这才神情悠然地说道:“本王最喜欢聪明人……向来但凡是愿意为本王用心做事的人,本王也从不会亏待了。”
北堂戎渡话音一落,陆星便重重磕下头去,口中利索地道:“……奴才陆星,见过主子。”这‘主子’两个字一出,就是确定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因此北堂戎渡也不多说什么,眼看着陆星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做足了认主的礼数,这才面上渐渐松和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说道:“罢了,你起来。”陆星依言起身,北堂戎渡微合了双目,似乎是有些乏了,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懒的味道,开口说道:“你爹娘今年似乎也有五十多了,人老了,还是接在儿子身边才好,也有个照顾,不如过两天派几个人去,把你爹娘和儿子从乡里接到上京,买个独门独院的宅子,不拘大小,只图个清净,再买上几个丫头仆妇,门一关过起小日子来,倒也自在。”
北堂戎渡既然说了这话,听起来似乎是为手下考虑,但其实就是要人质做保的意思了,而这种事情说起来,也算是上位者控制下面人的常用手段,因此陆星倒也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不过北堂戎渡话里提及到的一件事却是让他微微一愣,有些迟疑地抬起了头,看向北堂戎渡,语气小心地说道:“王爷是不是记错了,奴才在进宫之前,并没有成过亲,哪里有什么儿子?”
北堂戎渡拿起茶杯,轻轻晃了一晃,将里面剩下的茶水都喝了,这才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皮,道:“……哦?不错,你进宫之前确实没有成过亲,不过,似乎你们乡里,有个李家?”此言一出,陆星嘴唇一个哆嗦,后背的衣物登时就被冷汗湿透了,再不敢说一个字,只重新跪下磕了一个头,北堂戎渡所说的那个李家,乃是他家乡的一户富裕人家,养了个独生女儿,自幼跟他是一处玩的,后来他家里破落下去,就断了联系,但这李家女子与他有了情愫,哪里割舍得了,仍然偷偷来往,两个都是少年人,一时不察,便珠胎暗结,后来被女方父母知道,将他一顿好打,几乎打死,陆星一时激愤之下,恨那女子父母嫌贫爱富,索性便入宫做了内官,而那女子倒也痴情,硬将孩子生了下来,不料却难产而死,她父母虽然恼恨,但毕竟那也是女儿的骨肉,便暗暗将外孙在家中抚养起来,后来听说陆星得势,便将孩子的事情告诉了陆星的父母,这陆星在宫中得了家里传来的消息,知道自己有了儿子,顿时欣喜若狂,他如今已是阉人,这辈子再不会有儿女,怎能不将这个儿子视若珍宝?比自己的亲生父母还看得更重些,而北堂戎渡眼下却连这件事都清清楚楚,如此,就已是完全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一念及此,陆星心中战栗,万不敢再做他想,只以后死心塌地跟着北堂戎渡走到底罢了,却见北堂戎渡大马金刀地坐着,五个指头拈着光滑的杯子,意似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好了,你既然在父皇跟前当差,自是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回宫去罢……以后但凡是父皇身边的事,你都要多长个心眼,该怎么做,自己好生掂量。”说罢,忽然从口中吐露了几个北堂尊越身边太监的名字,既而道:“这几个,都是本王的人,现在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平时你们互相之间也能有个照应,你只管安心为本王办事,谁也捉不住你的纰漏。”陆星听了这几个名字,心中顿时一凛,暗暗惊骇于北堂戎渡的权势,但与此同时,却也平添了几分安稳之意,莫名轻松了些,又叩了个头,说道:“奴才明白了……不知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北堂戎渡摆了摆手,示意再没有什么事可说,只道:“……你去罢。”陆星听北堂戎渡发了话,这才站了起来,肃着手,躬身慢慢向殿外退去,再不做片刻的停留,忙忙地便赶回皇宫。
北堂戎渡眼见陆星退出殿中,脸上一直以来的从容表情终于慢慢被剥离,不再继续伪装下去,变得有些疲惫,此时外面太阳早已落山,风声寂寂,醺暖中充斥着莲海的清香,几缕风从窗外穿进来,轻轻拂过,吹得殿内的一株四季海棠微微摇颤,就连北堂戎渡的心绪也被那稀疏的花影摇得牵绊不已,他缓缓放松了自己的全身,仿佛失力一般地靠坐在椅子里,提不起太多的力气,内殿当中一重一重的珠帘静静低垂着,都是由大小一般无二的浑圆珍珠串成,珠辉淡淡流转,那样圆润的珠子,密密匝匝地一颗连着一颗,炫丽而动人,晃得人有些眼晕,晶莹如同泪珠,北堂戎渡无声地看着,一言不发,双目似乎略略微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抓着温滑如玉的扶手,好象是要从上面寻到一点可以支持住自己的力量,神色沉静而落寞。
不是不想让自己装作毫不在意的,其实只是又多了一个人而已,一个身份有些特殊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偏偏就是不好受,也许世事就是如此,怨不了别人,也无须太过苛责自己,从前他极少哭泣,少数的几次也都是因为北堂尊越,而如今,他再也不会失态落泪了。
其实有时候仔细想一想,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多得是,美丽的,妩媚的,善解人意的,应有尽有,他北堂戎渡身为大庆亲王,身份尊贵无比,只要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呢?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到头来很有可能把自己也搭上,这好象真的太不划算,要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女人,当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其实根本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既然这样,那自己又何必为了一个已经与自己断绝情人关系的北堂尊越,去处心积虑,冒着天大的风险想要挽回曾经的一切?只是,只是……
--只是有时候,一个人最想要最渴望的东西,偏偏就是得不到,或者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被弄丢了,并且很难再找回来,也许一生当中可以遇到无数的人,但却未必会有哪一个能够真正地深深打动你的心,直到某一天某一个人的出现,然后,你的人生就会永远被改变。
良久,正心神朦胧间,却忽听窗下架子上的鹦鹉叫了几声,拉回了思绪,北堂戎渡顿了顿,然后缓缓起身,似乎已经心平气和起来,一手拨开重重珠帐,鞋底踏在地面上寂寂无声,走到妆台前坐下,动手梳理着漆黑的头发,此时镜中现出一张脸,窗外残余的一点光亮照在上面,肌肤如玉,耳上一粒明珠熠熠生辉,如月华流光,北堂戎渡见了,心中平静如水,将耳坠慢慢摘了下去,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某种东西,渴望得到足以掌握一切事物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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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午,北堂戎渡携了北堂佳期和北堂润攸,进宫去给北堂尊越请安,彼时风暖云轻,祖孙三代人聚在一起,别添一种融融的温馨之意,是难能可贵的清闲,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在园中一面下棋,一面随口闲话家常,不远处,是在一起嬉戏玩耍的北堂佳期和北堂润攸,北堂佳期如今已经快四岁了,很有姐姐的样子,带着还不到两岁,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北堂润攸在花丛里抓蚂蚱,逮蝴蝶,周围花香薰暖,柔软的风中,传递着孩子们银铃一般的笑声。
海水蓝的袍角上,密密绣着的金线在日光下有着闪亮的泽芒,北堂尊越坐在高脚锦凳上,拈过一枚棋子,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轻灵笑语,忽然说道:“……说起来,润攸现在已经一岁多了,你打算日后什么时候,开始教他武艺?”北堂戎渡略偏了偏脸,看向不远处的花丛,目光所及之处,一双小儿女正在兴致勃勃地玩耍,北堂戎渡的眼神有些柔和下来,道:“这有什么,不过也是和佳期一样罢了,现在聚儿还小,早着呢。”说完,却猛地想起昨日从陆星那里听到的消息,心中顿时对北堂尊越重新有了几分怨意,神色也变得淡淡了,继续说道:“不过认真讲起来,男孩毕竟与女孩不一样,或许对聚儿的教导,也总应该与佳期不同才是。”
风中有着别样的温柔与暖意,正是一年当中最动人的季节,暖风轻轻拂起彼此漆黑的发丝,些微撩在耳边,带起一阵麻酥酥的痒。“……还太小?”北堂尊越听了这番话,倒是一笑,修长的手指夹着棋子,放在棋盘上,同时薄薄的唇角似乎就有了一丝回忆似的微笑,眼中仿佛闪过某些遥远的画面:“朕记得,当年朕开始教你武功的时候,你也只不过是两周岁而已。”
午后有热烘烘的风吹过,闷闷的,远处是孩子们快活玩闹的场景,北堂戎渡听了北堂尊越带有柔和味道的话,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却是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温柔酸楚,遂微微敛了眉,不让自己流露出什么异色,只淡淡一笑,道:“……是吗,大概是当时太小的缘故罢,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说着,取了一枚棋子,捏在指间,眼睛看着棋盘,轻声道:“爹你如今乃是天下之主,成就不世霸业,已经达到了人生的巅峰了,怎么还记得这些多年前的小事。”
“成就?”北堂尊越忽然低低一哂:“……朕的成就,其实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达到了巅峰,以后也没什么能够超越了。”北堂尊越说着,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北堂戎渡,神情平和,如同淡淡的风:“……你要记得,戎渡,你才是朕一生当中,最大的成就。”
二百八十二 爱我你怕了吗
北堂尊越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北堂戎渡,神情平和,如同淡淡的风:“……你要记得,戎渡,你才是朕一生当中,最大的成就。”他说话间,看着眼前的北堂戎渡,眼神当中深深隐藏着某种由衷的亲密与慈爱,甚至还有情意,可却又要因为一些理由而刻意伪装下去,不被人看见,那从容有据的姿态之下,其实一直压抑着许多斩也斩不干净的复杂情绪,其实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父亲,用这种隐藏着爱意的视线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北堂尊越却并没有觉得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也没有任何邪恶与罪恶的感觉,在他的记忆当中,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儿子,北堂戎渡都一直是一个孩子的形象,永远永远占据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哪怕现在对方长大了,成熟了,这形象也仍然会数十年如一日,直到很久以后,也依旧如此,也或许时间真的是最了不起的东西,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它消磨殆尽,无论是什么,好的,坏的,高兴的,痛苦的,深刻的,淡薄的,到最后都会过去,就像是他父亲北堂晋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就是这样,再记忆深远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到底也还是可以坦然面对了。
--只不过,也有可能真的做不到坦然,做不到淡漠,无论怎样,也做不到,连假装也不行。
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言语,陆星面上变色,不敢说好,更不敢说不好,这内官与宫外私下相通,向来就是大忌,更何况还是窥探圣上一概的公情私事,往宫外传递消息?一旦被发现,立刻就是一个死字,因此马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惶急地道:“王爷说的话,奴才……奴才……”北堂戎渡见状,仍然稳如泰山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星,眼中鲜明的凛冽之气一直蔓延到薄红的嘴唇,道:“怎么,你不愿意?”陆星不敢起身,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膝行着朝前几步,面向北堂戎渡跪着,面上又是惶恐又是畏惧,重重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惶然说道:“王爷饶了奴才罢,奴才若是敢做这等事,一旦事发,奴才的身家性命就是不保啊!求王爷饶了奴才罢……”北堂戎渡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乃是身居高位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已经没必要去掩饰自己的喜怒,因此眼中的神色已是慢慢阴沉了下来,指甲一下一下轻敲着身侧光滑的扶手,声音冷冷道:“陆星,本王既然已经把事情向你和盘托出,如此,你还想置身事外?本王的事,一向只有自己人和死人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