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迎着大雨而行,却好象完全不受影响一般,神态自若,一只手扶在剑柄之上,忽然冷笑道:“韩烟,你先前定要求我不能害他,如今看来,这北堂戎渡倒也确实不是易与之辈,只不过……嘿嘿,他一个无情冷薄人,哪里值得你如此?”这人说着,神色一冷,身影却已隐在了雨幕当中。
北堂戎渡眼见那中年人离开,面上神情不定,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凛然,但眼下事已至此,也没有必要再多想什么,遂从侍卫手里接过了北堂佳期,自己重新在火堆前坐下,耐心等待雨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大雨终于有了渐渐小起来的势头,等到天色将暗时分,雨水便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北堂戎渡见状,抱起怀中还在昏睡着的北堂佳期,带侍卫出了山洞,上马返回城东。
寝殿外早有人候着,远远瞧见一架软舆徐徐行来,十来个太监手持拂尘,忙奔上前去,就见软舆上面下来一名身穿锦袍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儿,似乎是睡着了,一名太监小声道:“……王爷可要传太医来?”北堂戎渡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北堂佳期,颔首道:“叫一个过来罢。”一时他抱着熟睡的孩子进到内殿,命人煮了姜汤来,未几,太医已到,正在外面候着,北堂佳期今日虽未淋雨,但因年幼的缘故,到底还是要小心些才好,因此北堂戎渡让太医进来,给北堂佳期把了脉,之后开了温养的方子,煎了浓浓的一碗喂北堂佳期喝下,这才让人将女儿送回琼华宫。
次日清晨北堂戎渡醒来,淡薄的晨光从玉色的窗纱里漏进来,在地面上交织出浅浅的斑驳,北堂戎渡刚刚洗漱完毕,正坐在窗下的圆镜前,一个小太监轻轻进来,垂手道:“……王爷,安管侍已在外面候着了。”北堂戎渡拿起一枚黄杨玉扳指,套在拇指上面,淡淡道:“……叫他进来回话。”
未几,一个红袍大太监进到殿中,请了个安道:“奴才见过主子。”北堂戎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取了梳子,慢慢梳着头发,又一手推开了窗,镜中人眼眸深深,如同望不见底的幽潭,殿外几株桂花开得香气袭人,花影映满窗纱,只听那安太监道:“王爷,于贵嫔的临盆之期,就在这几日了。”
北堂戎渡正半伏在镜前,仔细观察着昨日那中年人在自己耳后留下的小小一道伤痕,闻言微微一怔,既而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的神态,用小指从桌子上的一个小玉瓶里挑了一点儿药膏,细细抹在伤处,道:“原来这么早就到时候了……”安太监上前接过梳子,为北堂戎渡轻轻梳着头,明了地哂笑一下,道:“……任哪个自以为有宠,心里有了不该谋算的,却也忘了有王爷在,谁能翻过天去?真真是失算了的东西。”北堂戎渡不语,只将目光投向窗外,就见雨过天晴的空中有鸿雁来回,云彩朵朵,显得格外明净透彻,看起来也让人无端觉得心旷神怡……北堂戎渡回过神来,目光如同浮尘一般微渺,手指轻叩几下桌面,道:“既然这样,应该做的那些事,你应该都备妥了罢。”
安太监捏紧了手里的玉梳,对着北堂戎渡浓密的黑发小心梳理着,道:“王爷放心,奴才早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半点差错也不会有。”他说着,小心地从镜子里觑了一下北堂戎渡的神色,略带谨慎地低声道:“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北堂戎渡擦过药,拿了旁边的手巾去擦手:“你说。”
安太监手上动作十分利落,将一大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替北堂戎渡挽了个简单的家常发髻,取一枚黑玉簪插上,声音当中透着一丝不解,道:“王爷既然不喜那于贵嫔,何必又要留下她的孩子?不如难产之下,母子两个一道都没有保住,不留后患,才是干干净净的法子……这都是奴才的愚见,却不知王爷……”安太监说着,见北堂戎渡似乎没有什么不悦的模样,便放下心来,语气不定地继续道:“今日王爷留下于贵嫔的孩子,若是个帝姬也还罢了,倘若是个皇子,日后如果有个什么不慎,只怕也是麻烦,到时候王爷又该如何是好?照奴才看来,这孩子是断断留不得的。”
北堂戎渡听了这番话,眼帘微垂,一只手支在腮边,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过了一会儿,才轻缓地沉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父皇的亲生骨肉,本王的手足……再说了,以己度人,总有些不忍,本王亦是有儿女之人,若是对一个小小婴儿下手,终究有些不妥,况且那也是北堂家的血脉,父亲他的儿女。”安太监顺着北堂戎渡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湖面上,一只羽毛雪白的天鹅正带着几只小天鹅悠闲自在地凫水,安太监似有所知,便再不出声劝说,不一时北堂戎渡站起身来,披上一件冷青色绣边的牙白外袍,摆一摆手道:“你回去罢,于氏的事情,不要出纰漏。”
今日是九月里的第一天,热得燥人,北堂戎渡吃过早饭,又处理了公事,便带了北堂佳期进宫。
乾英宫乃是北堂尊越正经的寝宫,不但修建得金碧辉煌,且又雅致舒适,周遭花木扶疏,满是浓绿之色,几个宫娥正拿着各色工具在侍弄花草,北堂佳期拉着北堂戎渡的手一同下了软辇,蹦蹦跳跳地就往里面走去,一群太监迎了出来,当中一个就是陆星,见了二人,顿时满面春风地笑着道:“王爷和小郡主怎么一早便到了?皇上见了,必定是十分喜欢的。”说着,便毕恭毕敬地引了父女两个进去,北堂戎渡牵着女儿的手,经过深阔的长廊,周围悬着以流苏金钩挽起的鲛纱帐,重重叠叠,安静得近乎肃穆,陆星带着两人一直走到尽头的一处朱红大门,北堂佳期挣开父亲的手,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朝里面奔去,一面咯咯笑着唤道:“……祖父,你在哪儿?露儿来啦!”
殿内开阔,南北长窗皆是大开着,一挂珠帘之后,北堂尊越身穿姜黄`色团龙常服在南窗下站着,手里拿一本折子在看,身后的大案上摊着一叠公文,一个小太监正立在案边磨墨,北堂尊越闻得脚步声,尚未放下手中的奏折,北堂佳期就已经笑嘻嘻地跑了过去,上前亲热地拽住北堂尊越的衣角,仰头撒娇道:“祖父,外面好热的……”北堂尊越低声一笑,面上有了一点慈爱的意思,道:“……既然这么热,怎么还来朕这里。”北堂佳期抱着男人的腿,脆生生地道:“可是我想你了呀。”
北堂佳期眼下还没有满四周岁,正是最天真可爱的时候,生得又娇小精致,笑生两靥,且又嘴甜,俏生生地十分可人疼,北堂尊越嗤地一笑,抬手刮一刮北堂佳期娇嫩的脸颊,正要俯身抱她起来,就见一个身披白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乌黑的头发光滑拢出一个髻,纹丝不乱,只在发髻上面插了一枚细细的黑色玉簪,窗外微风徐来,轻拂起他的衣角,飘逸宛如神仙中人一般,北堂尊越见了,心中微微一动,语气却是寻常的味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带佳期到朕这里来。”
北堂戎渡平视着北堂尊越,心底默默喃息了一声,满是温柔心肠,面上却只是平和之极地浅浅一笑,先请了安,然后才说道:“……若是来得晚些,这日头便更毒了,我倒没什么,只是怕佳期晒到了。”说着,见女儿缠着北堂尊越,便笑着说道:“天这么热,别黏在你祖父身上。”北堂佳期盈盈笑,哪里肯依,也不看她父亲,只拽着北堂尊越的衣摆,向他道:“祖父什么时候带我打猎去?昨天爹爹带我去了……”北堂尊越随手放下折子,抱起孙女,随口道:“等朕有时间就带着你,嗯?”
一时三人坐下,上午的空气当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北堂尊越斜靠在圈椅上,拿了一个小挂件给坐在他怀里的北堂佳期玩,祖孙三代人说着话,殿中一派宁和的气氛,未几,北堂戎渡正想跟北堂尊越说一说昨天遇见的那个青衣人,却忽听外面有太监明显急切的声音响起,道:“……皇上,刚刚有人来报,于贵嫔方才忽然开始腹痛,只怕是要临盆了!”
不忍心
三人说了阵话,北堂戎渡正想跟北堂尊越说一说昨天遇见的那个青衣人,却忽听外面有太监明显急切的声音响起,道:“……皇上,刚刚有人来报,于贵嫔方才忽然开始腹痛,只怕是要临盆了!”
此话一出,殿中的父子两个人都是神情微微一动,北堂尊越眉毛轻皱,顿了顿,方道:“……朕知道了。”因为于丹瑶的产期原本就是这几日,所以太医和产婆等人都是早已经预备下的,生产时的各种事宜也都是提前准备好,此时事到临头,也不会手忙脚乱,自然会按规矩有条不紊地去办,因此太监也只是急着来禀报一声而已,并不需要北堂尊越拿什么主意,倒是旁边北堂戎渡听了这个消息,却是心下一颤,但他却很好地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每一丝肌肉的抽动,若无其事地伸手从身边的缠丝玛瑙盘中拣了一块松子糖送进嘴里,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北堂尊越,见对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的模样,心下不知道为什么,却好象是松了一松,既而忽地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衣袖上的精美花纹,语气十分平常地对北堂尊越说道:“……是了,母亲当初快要生我的时候,爹一接到消息,应该也是这样的罢?还是说,当时心里也还有紧张高兴什么的?”
北堂尊越闻言,侧首看向北堂戎渡,眼中一瞬间闪现过类似于回忆的幽光,一只手缓缓抚摩着怀里北堂佳期的头,想了想,才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了一丝笑意,实话实说道:“其实说起来,朕当时一接到消息,先是有点儿惊讶,之后又觉得有些好奇……毕竟朕当时可是第一次当爹,况且那年朕才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少年人。”北堂戎渡嘴角的笑影如同柔软的春风,和煦暖洋,一面又取了一块松子糖入口,一面轻轻笑道:“我跟爹差不多,佳期生下来之前,我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可能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罢,当娘的十月怀胎,自然更要多紧张孩子,做爹的却没太大的感触。”
北堂尊越低头端详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北堂佳期,只见这孩子生得粉妆玉琢,虽然年幼,却也依稀能够看出眉目之间与他相似,或者说,与北堂戎渡相似……因着如今已是入秋之时,乾英宫中的窗纱也一概换成了近乎透明的淡橘色蝉翼纱,有着秋天特有的丰收温暖之意,远远看去,也容易让人觉得心静,北堂尊越忽然眉宇舒展开来,低哂道:“为人父母,并没有什么分别,朕对你用的心思,不比你母亲少,不是吗。”北堂戎渡心有所动,面上却含笑说道:“……啊,说得倒也是。”
鼎内檀香的气息静静流淌于殿中,父子两人正随意说着话,忽有太监在外面小心地禀道:“皇上,于贵嫔遣了人来,请皇上前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北堂戎渡听了这太监的话,心中顿时一凛,一般来说,后宫嫔妃生产,皇帝往往都会前去探望,但因北堂尊越的性情缘故,他主动去瞧的可能性实在不高,而这于丹瑶必定心中也知道这一点,此时却命人请北堂尊越前去,旁人或许只当做是她初次临产害怕,有孩子的父亲在场,总可以安心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北堂戎渡却要往另一方面想--这于丹瑶与自己在私下里已经撕破了脸,眼下只怕是担心北堂戎渡暗中动手脚,过不了这一关,因此才求北堂尊越前往,震慑他人不敢有所动作,这女人,倒也有些心机!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面上端然,薄薄的嘴角却含着一缕极轻微的冷冽笑意,才欲开口说话,陆星此时就已端着茶进来,见此情状,自然是心知肚明,因此忙笑道:“想来贵嫔娘娘从未有生育,所以这个节骨眼上难免有些慌张,这才想请皇上主持大局,才觉得安心,其实于贵嫔宫里的相关事宜早就已经准备好,必是不碍的,况且产房见血一向不吉利,皇上万金之体,怎么好沾染了晦气?”他觑了一眼北堂尊越,又小心地补充道:“……于贵嫔吉人天相,皇上实在不必太过担心的。”
北堂戎渡嘴角微抿,面上却是一片温和雍容之色,缓缓说道:“既然于贵嫔请爹前去,眼下情况特殊,爹便去一去也好……”北堂戎渡说着,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了一下,脸上却恰倒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落寞,北堂尊越看在眼里,微微扬眉,目光落在北堂戎渡略垂的眼帘上,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起伏,却只道:“……当初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朕尚且没有前往,又何况眼下其他人。”北堂戎渡闻言,心头却是一酸,知道北堂尊越这是明确表示除了他北堂戎渡以外,对其他的儿女确实是不太在意的,因此不由得一时间眼圈微热,忙掩饰住了,脑海中却
象有很远的距离,迎着席天席地的大雨,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