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正文完结【中】

这声关切灌进耳中,天子闭了闭眼。

他厌烦自己病中的喜怒无常,亦因她的耐心,而愈加后悔方才的失态。

再细睢一眼,本就瘦条条的人,这些时日因照料他,人也随着清减了一圈。侍疾辛苦,那份贤劳他更是看在眼里。

天子愧疚,偏了偏脸说:“方才……是朕不对,你莫要放在心上。”

这一声歉,已是莫大的恩典,皇妃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可见好些?”

正逢药送到了,宫人端进来,她服侍天子饮下,再伺候着漱过口。

“喝过药,臣妾瞧着陛下气色不错,想来是在好转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话听到耳朵里头,天子心情舒称了些。

趁精神,他宣了御史台的折子来看。

看完疲惫地捏着眉心,倒在迎枕上。

皇妃拿帕子细细擦过手,再替天子揉按着额侧穴位。

手法轻柔,天子享受了一会儿,唇角微展。

她嘴拙,不常有什么好话恭维话,但温静的性子看久了,也咂摸出软款的滋味。

没有大行皇后的烂漫,也没有庞氏那份媚,但眼下于之于他一个病患来说,却觉得那份和婉的熨贴,格外受用。

他伸手,一臂将她揽到身侧,安静地抱了会儿后,突然出声唤她:“朕想好了,待朕走后,便让彦儿接朕的位,至于皇后的衔……”

天子沉默片刻:“朕答应过尔霜,地寝只能有她一个女人。朕是天子,没有保护好她已然愧痛无比,亲口应承过的事,再不能食言。”

尔霜,陈尔霜,大行皇后。

皇妃偎着没说话,看似温顺,实则麻木讪笑,心底一片预见的荒凉。

这便是始终不打算给个正名了,哪怕将来她儿子继位,她也只能顶着个太妃的名号,将来百年连追谥都得不来,更别提与帝同陵。

她靠在这具单薄的,满是药味的怀里,望着辉华帝室,受着心爱之人的抚弄。

恍惚之间,想起曾经还是闺阁女儿之时,跟着大行皇后进宫参宴的那日。

玉带锦衣的储君,受着宫仆的簇拥而来。到跟前时权衡了下,把她错当大行皇后,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再换来正主一串清凌凌的嘻笑。

三个人的相遇,她却为那一礼的情愫赔上了自己这辈子。或许当初不入宫,也不至于越陷越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沉寂片刻,皇妃忽问:“陛下,赵大人会如何处置?”

“贪墨岁币,私藏甲胃,自是当诛。”天子声音发冷。

“那就好,乱臣清了,剩下的便是忠臣直臣了。”皇妃微微笑着,手指搭在明黄的缎面上:“臣妾听许多人说谢大人无辜,想来他应当能释无罪了。彦儿还小,缺不得人辅佐,谢大人是国之良才,论起亲来亦是彦儿的表舅,再加上内阁杨掌印……”

听至此处,天子已是紧皱眉头,而怀中人徐徐吐出后头的话:“他郎舅二人俱是忠义臣属,将来一内一外,定能教好彦儿,替彦儿看顾好这江山宫室。”

一内一外,可行辅弼之实,倘使不守臣道,亦可联手把持朝政,架空幼帝。

气陡然又呼不顺了,天子偏过头重喘两声,余光带到案几上的奏本,目光收束了下。

“这案子,不能由它到御史台。”

至晚些时候,圣意下达。

福船之事绝非儿戏,天子要求换一批案审之人,并彻查先前几个吏员,倘有可疑之人,必要严办。

如此一来,案子便又要重新查起。

递完消息,杨斯年坐在值房的圈椅里,抚鼻深思。

良久,他起身离了值房,出宫门往府里行去。

待过府门,司滢也正好赶来。

“哥哥。”她一面打招呼,一面替哥哥拭掉肩臂上的尘灰。

兄妹两个走到楼厅,杨斯年已把天子的举动告诉了司滢。

听完,司滢怔怔然说:“看来,陛下是真不想让我夫君活啊。”

话是对的,杨斯年深以为然。

这样的圣令,大理寺但凡不是颟顸之辈,都瞧得出天子有多想坐实谢枝山的罪。

那么重审之时,该要模糊疑点的,便不会再细究。

不过临阳宫那位,确实也不得了。

司滢连连点头:“原来皇妃娘娘,吹枕边风这么厉害。”

枕边风?杨斯年掀出些笑意,摸着指骨上的筒戒转了转:“别怕,总要让她露一露头,才好做后面的事。”

兴许是见惯波澜,司滢没有哥哥脸上看到什么起伏,也慢慢把心定下来。

略待了待,她往府里回。

经过教坊司时,扬目看了一眼。

女乐们都穿着朱红衫子,或在排演,或是抱筝乐臊眉耷眼地立着,偶尔与同伴闲谈,也不怎么敢说笑。

大事要来临时,除了等,也便没别的了。

司滢回到府里,过没两日,泉书公主又来了。

比起上回郁郁寡欢的模样,她这回欢快不少。

赵府贪墨的案子起了,来年北坨的岁币能得减免,也算是给母国立了回功,至于男人……

泉书眨着玻璃珠子一样的眼:“宫里都在猜,说肯定小皇子接位,如果新帝登基,我阿爸或阿哈肯定要来朝贺……离开这么久我也想家,到时候,随他们一起回去算了。”

想家肯定是真的,但要回去也肯定是气话,她既然来了便代表的是北坨,哪有说回就回的道理。

司滢带她在园子里闲坐,闻言问了句:“贵主跟四表弟……许久不见?”

泉书掐掐日子:“好像从谢大人入狱之后,就没见过了。”

说完后知后觉,讪讪地笑起来:“忘了,我是来安慰你的,不该跟你说这些。”又问司滢:“你怕不怕啊?”

司滢叹一口气,当然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

大理寺换了一批人审案,说不定走个场面草草盖戳,硬把这个罪名安在谢枝山头上。

先倒了他,至于所谓的真凶,那也是后话了。

朝堂从来不好混,权党互斗有,皇权倾轧,也难逃。

当中种种太过复杂,并不合适聊,泉书想了想:“听说皇妃向陛下求情了,不管怎么样,不要祸及女眷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