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一直跑哪去了,可让我好找!”
熟悉的埋怨和屁股上不轻不重的一下让小菱顿时愣住,怀抱里的温度和鼻端的气味让阔别了八年的记忆逐渐复苏。
“阿……娘。”一开口,声音就变得哽咽。
“哭也没用,下次不许这样了。”抱着她的母亲仍在训斥。
是阿娘,活着的阿娘!
她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裙仰头看那张脸,那在梦中一遍遍描绘的脸现在如此清晰,让她浑身都颤抖鼻子发酸。她想要瞪大眼睛再多看清母亲一点,但眼泪却很不争气地糊住了视线。
“阿娘——!”
阿娘!阿娘!阿娘!
小菱紧紧抱住身前的人,将脸埋进去放声嚎啕。
她从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终于拦住还好好的阿娘,终于不用失去她了!
“阿娘,我、我没去红花林……嗝!我就在城西,在二叔家里,我、我们回家好不好……?嗝!”紧紧拽着母亲的手,小女孩一边打嗝一边拖着她返回,“天黑了,我们不要到处跑了。”
“本来就不该乱跑了。”母亲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瞧你这副泥猴样,赶紧回家。”还是和记忆里一样,一看自己哭得这么可怜知道错了,就温柔放过了她。
看着这样的母亲,内心庆幸又恐慌的小菱再不想去对红花林那边刨根问底,她只想阿娘离那个恐怖的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那噩梦的一幕就永远只是一场噩梦。
就这样,母女俩手牵着手走在夜晚幽长的巷道里,投射进这细长甬道里的月光将母女的影子拉得细长,这一次背对着行走的小菱没有看见。
而距离她们几里外的红花林庙里,门板早被重新敞开。
月光再次洒进庙内,隐约可见门形光斑的边缘趴着一个还在不停抽搐的人。
踩着夜色一路漫行,小菱被母亲牵着手来到了一栋面积不大但收拾得敞亮体面的小院落前。
它的院墙被抹匀了白灰,上头垒着黛瓦,大门也有好好刷着油漆,上面扣着一对铜狮子门环——看起来都不新了,但和周遭大多数邻居不是缺了一角就是斑驳了一块相比,就颇为亮眼。
这是母亲在时的样子,等“前世”二叔一家霸占过去以后也变得和周围一样,甚至还更破落了些。
所以乍一看见还那么“新”的家门,小菱都有些愣住。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进来。”母亲催促,哪怕是对着女儿的没好气,她的嗓音腔调听着仍旧是温柔的。
小菱不敢再耽误,赶紧迈着短腿跨进那对她来说快有小半个她高的门槛。
小菱的家其实也不大,和其他人家一样有个主间和两个厢房,侧旁是厨房和柴房,唯一不同的是家中的小院里还打了一口井——那是阿爹前年请人在家中做的,为的是他和阿娘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外面的公用井排着队打水。
她现在就站在院中,看着母亲打开主间厅门,轻车熟路地拿起搁在条桌上的火柴点了煤油灯。微黄的一豆灯火点亮了漆黑的屋子,也点燃了阿菱心头的暖意。
“快进来。”灯光下,母亲向她招手。
小菱的眼眶忽然又在发热,她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努力将泪意又憋回去这才跌跌撞撞奔向了母亲。
——之前一路发足狂奔没感觉,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两条腿都在发软,连走路都不利索了。
“让我看看。”母亲已经捉起她的胳膊掀开袖子查看起伤势。
小菱的家并不在小城的富人和中产区,硬要说也就比为一日三餐发愁的城北那一片要好一些,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孩子每天磕磕碰碰摔摔打打的长大是很正常的。
但像小菱这样连手指尖都有伤口的情况却是不正常的,所以她看见母亲逐渐凝起的眉头也是开始心虚。
她想要缩起手指,不敢说这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也想要张嘴大声告诉阿娘小叔小婶有多坏多恶毒,但很快就全熄了心思。
阿娘不会信的,阿爹死之前他们对她一家多热情多好呀,等他一去世那家人就变得那么恐怖,别说阿娘,就是她自己在吃尽苦头前也是不会信的。
小菱想到这里抿紧了唇,心里下定决心,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阿娘,绝对不会再让她被小叔他们害了!
“我去烧水。”阿娘突然的一声让小菱惊回神,她已经往厨房那边走去,“你这一身可要好好洗洗。”
“我,我来帮忙!”小菱连忙跟上。
前世阿娘走后,她在小叔一家手底下做了很多活,烧水是其中最简单的,所以小菱像献殷勤般熟练地帮着点火烧灶的举动在熟悉她的人眼里已经是个不小的破绽。
她毫无所觉,还在无意间发现阿娘弯着眉眼看她时还回了一个傻兮兮的笑。
这一夜,小菱活像个沾手就脱不开的粘糕,一直紧紧跟在母亲的身后。烧水时她帮着烧火,洗澡时她帮着拿毛巾,连母亲给她上药都狗腿的自己先把药箱搬过来然后乖乖坐好等着母亲给自己擦。
被洗得干干净净又沾了一身药味的小菱很快就被赶去睡觉,她整个人裹在被窝里,但露出的脑袋却是眨巴着眼睛透过门外看着堂屋的方向,近乎贪婪地看着坐在那一豆灯火下拿着针线一点点做着缝补的那个温柔身影。
她不敢入睡,害怕睡着了再醒来这些都会消失,自己还是那个早就逃离这座小城的十三岁孤女,而这些都是在战乱中殒命的她濒死时的美梦。
自己白天弄破的衣服很快就被补好,然后母亲就拿起了另一个箩筐里的事物,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绣棚,母亲在灯下熟练地分丝穿针,又开始一针一线上下翻飞。
小菱忽然想起阿娘还是个刺绣高手,据说没嫁给阿爹时她就是小城有名的绣娘,还曾给城东王家的千金小姐绣过嫁衣呢。阿爹水难去世以后,阿娘还说过要用绣活养家。
此后的每天晚上只要有空,阿娘都会拿起绣棚做着绣活。
可是……晚上做活很伤眼睛的啊。
在“前世”时小菱就曾听说过城北的一个绣娘为了多挣一点没日没夜做绣活,最后人到中年就瞎了眼睛。
正苦恼着要怎么跟阿娘说,那边阿娘似乎就因为自己一直盯着她看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朝她走了过来。
“睡不着?”阿娘细软的手指摸上了她的额头,有些凉却让小菱很是依恋,闻言小脑袋很是用力地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