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早就听人说过,圣上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自韦贵妃过世后,悲痛欲绝,以致缠绵病榻。
但这消息来得还是太过突然了。
而震惊过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裴承思。
他如今在做什么?又是何心情?会觉着唏嘘吗?又或是……痛快?
寝殿之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药味,掺杂着几分安神香,愈发显得一言难尽。但饶是如此,依旧遮掩不住床榻上那人散发的类似腐朽的味道。
他的身体这些年来已经被酒色掏空,岁月和疾病并不会因为他是帝王而有所宽待。早就没半点九五至尊的威严,让人难生出什么敬畏之心来。
裴承思冷眼旁观,并无半点悲意,只觉着可笑。
先帝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些年来政务上一无所成,不过是凭着祖宗留下的老本,坐吃山空;被个女人迷昏了头,明知道她对自己的子嗣下手,却装聋作哑。
做下种种蠢事,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柄。
时至今日,裴承思脸上的冷漠与鄙夷已经算是毫不掩饰,但凡长了眼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普天之下,已经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了。
“一应葬仪既已准备妥当,依着旧制来即可,不必再来多问。”裴承思面对先帝的遗体,一滴眼泪都没落,只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出了门,“宣朝臣议事。”
先帝殡天,新帝即位。
这其中涉及的事情多不胜数,宫里宫外、满朝上下,都因此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吏部在新帝的示意之下,为先帝拟定谥号为“灵”。
举国举哀,百日内禁歌舞取乐、禁婚嫁、禁宴饮,一时间,原本热热闹闹的长安城仿佛都因此沉寂下来。
而别院之中,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除了衣着打扮不能着艳色外,并无其他改变。
园中那棵柿子树成熟,结出红艳艳的果,女先生给云乔留了课业,让她就此作一幅画。
仆从在柿子树附近的凉亭之中备好了笔墨,云乔却难得生出些玩心来,并没动笔,而是领着芊芊一道摘柿子去了。
“平城的柿子熟的仿佛比这边更早些,”云乔轻轻地将柿子撕开个小口,吮吸了口,皱眉嫌弃道,“没我家院子里种的那棵好吃。”
芊芊尝了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出主意道:“可以晒成柿干试试看。”
两人正琢磨着,却见小丫鬟青穗一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慢些,”云乔含笑提醒道,“若是让嬷嬷看见,又要说你不稳重了。”
青穗抚着胸口喘气,激动道:“嬷嬷让您快些回房去更衣。”
云乔扬了扬眉,将那尝了口的柿子放下,拿帕子来擦了擦手上的汁液,不慌不忙道:“何事?”
“正院那边来了人,说有圣旨到,请姑娘尽快过去一同接旨!”
云乔手上的动作一顿。
能让陈家专程将她找过去一道听旨的事,其实并不难猜,也就那么一桩罢了。
但她心中竟并没觉着多高兴,甚至莫名生出些退缩的想法,还是被青穗又催促了两回,方才抬脚的。
“云姐,”芊芊扶着她的小臂,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云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她回握住芊芊的手腕,似是自语一般喃喃道:“这算是什么呢?”
当初之事搁置在那里,她这几个月从没闹过,是想着等裴承思想明白了、得空了,两人再心平气和地将话给说明白,到时候再说是聚是散。
可裴承思此举,倒像是要将旧事一笔揭过。
不再提了。
回到房中后,侍女们手脚利落地替她更衣,重新梳妆绾发,佩戴上简洁大方的钗环耳饰后,便要簇拥着她往陈家正院去。
云乔忽而停住了脚步,向梁嬷嬷道:“我想见他。”
“等姑娘入了宫,自然就见着了。”梁嬷嬷敛眉垂眼道,“这等旨意,必然是礼部与內侍监一道来的,陈家也等候许久,咱们还是不要再耽搁,快些过去吧。”
“我不去,”云乔摇了摇头,“我要将话问明白了再说。”
圣旨一旦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她得先问问裴承思,将来是如何打算的。
梁嬷嬷面色不改,一边扶着她走一边耳语道:“姑娘莫要说笑。您若是抗旨,只怕今日之内就能传遍整个京城。圣上颜面受损,陈家也会被牵连带累,届时所有人都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云乔脸上的血色褪去。
她终于意识到,并不是接了圣旨才没有回头路,而是从裴承思下旨开始,她就没有这个拒绝的权利。
别院离正院并不远,云乔还没想好如何是好,就已经到了。
陈家已经设好了接旨的香案,阖家出动,就连老夫人都亲自露了面。灵仪见着她之后,小声问了句:“云姐姐,你的病还没好吗?”
云乔脸色煞白,勉强露出个笑。
她不得不承认,如果这局面是裴承思有意为之,那他的确是算对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她没那个底气去抗旨,也不该将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于是,只能随着众人跪地接旨。
这是一道封后诏书。
混在新旧交替的诸多事务之中,朝臣们争议许久最终定下,由裴承思亲笔所写的立后圣旨。
其上浩浩汤汤地写了许多溢美之词,云乔垂首听着,只觉着所描述的那人与自己毫无干系。
宣完圣旨之后,礼部官员随即露出笑意来,向陈家拱手道喜。老夫人同他寒暄了几句,随即有仆从将早就封好的银钱分给了一道前来宣旨的內侍们,恭恭敬敬地将这一队人马给送出了门。
云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虽带着笑,但却也透着些僵硬。
陈家女眷们将云乔这模样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犯嘀咕。
当初太子将她记在陈家名下,其中的意味不难揣测,可偏偏没过多久又像是生了嫌隙,将人关在别院数月,对外只宣称是养病,再没提什么太子妃之事。
众人只当是她遭了厌弃,万万没想到,如今竟直接封后。
而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商户女,靠着好运气攀上高枝,爬上后位,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没什么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