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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管。”怀恩很小声地,闷闷地道。

长宁不再说什么,只是示意两人把怀恩押进去,自己却走开了。

走到书房门口,门却开了,走出几个提着水桶的小太监,遮住了怀恩的视线。待这几人匆忙走过,怀恩便瞧见了书房那扇熟悉的步步锦支摘窗。

已是黄昏,屋里燃了灯,是那种温吞又柔和的光亮。被光亮烘出的,是那人坐在书案后的侧影,模糊又影绰。怀恩怔了怔,心里的钟磬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

待被押进门,屋里静得厉害,只有刻刀刮磨玉料的声响。朱辞远身旁侍立着一名内侍,两手交叠在腹前,低着头,很规矩恭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她被押着跪在了长绒地毯上,随后那两名押送的小太监连同那名内侍悄没声儿地退下了,带上了门。三人一出去,怀恩索性张腿坐在了地毯上。她腿上本就有旧疾,又逢秋雨天,压根跪不住。不过,就算是她乖乖跪了,朱辞远也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一点,怀恩很清楚。

她低着头,只百无聊赖地揪弄着长绒毯,不太敢抬头。屋中愈静,刻声愈嚣。刻刀刮着玉料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磨着她的耳朵。而朱辞远却始终未发一言。怀恩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吞唾沫,发现自己的手脚渐渐没出息地冰凉起来。

原来还是怕的,怀恩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博山炉内甘松香静燃,白烟直直地往上升,而后消弭淡去。小半个时辰一过,怀恩不太熬得住了。心想自己有什么好怕他的,又有什么亏欠他的,便一鼓作气朝朱辞远看去。

案后的那人,一如往常,穿着一身交领右衽的竹青色燕居袍,袍的两肩处绣着银线团龙补子。翼善冠搁在案角,青丝只用根白玉簪束着。眉骨清雅,双眸深沉,眉眼间是一贯的平和安宁。他就着纱灯透出的光,专注着手中的玉料,静水流深,人瞧着像是是清瘦了几分。

怀恩抱住膝头,颓靡地收回了目光。她太清楚了,如果朱辞远有意要隐藏情绪,那么任何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从他脸上看出一分一毫的端倪。又或许,他只是专注着手上的事,只有一件事收尾后才会再做下一件——处置她。

怀恩仰头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颈,要收回的视线却被案头的那盆铜钱草滞留住了——是那盆曾被她负气薅秃的铜钱草。如今已生出几片圆圆的新叶,伶仃,却也盎然。

怀恩记得自己刚进端本宫的时候,朱辞远的书案上一贯是一方细颈白瓷瓶,清供几枝合时宜的花木,新桂、腊梅、松枝……后来,因为她总是上蹿下跳地吵闹,供着的花木总是难免落得个和瓷瓶一起坠地的命运,他便干脆养了盆金铜钱草……

当时他看到这盆被糟蹋了的铜钱草是怎样的?怀恩渐渐想了起来——那时他刚从乾清宫回来,见没人来迎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解了白狐皮的斗篷,刚一坐下,便看到了这盆七零八落的铜钱草,愣了一会儿,便无奈地摇头笑笑,抬头朝她看去,同她招手说过来。那时她心中恼着,理也不理,只扭头哼了一声便坐在罗汉床上低头弹着棋子儿玩。不一会儿,她就被人抱进了怀里,他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捏了捏她的脸,眉眼俱笑,“说说看,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怀恩从前最讨厌别人把她当作小孩子,让她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她年幼入宫,经常被年长的太监欺负,她觉得小孩子就是没有力量,被人欺负。但那一次,她好像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有点欢喜。她第一次明白,其实小孩子的意思也可以是被疼爱,被保护,被温暖地对待。

他为什么要留下这盆铜钱草呢?他看到这草也会想起这些吗?他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那盆铜钱草像是一道闸,一打开,记忆的洪流便汹涌而来。

长宁说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她自己知道,其实更像一块日久干硬的窝头,自以为坚不可摧,而只要在记忆的水里泡那么一会儿,就软的一塌糊涂。

她几要在这汪洪流里溺毙,几声响动让她惊醒。怀恩茫茫然抬起脸,怔忪了一会儿,却发现此时的天已经黑透了。而朱辞远早已不在书案后,而是走到了那道隔开了净室的珠帘旁。珠玉的碰撞声中,他撩起了一半珠帘,没有看她,只稍稍偏过头,负着手,背影挺拔又肃然。

“跟进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怀恩怔怔地看着袖子上的泪痕,她竟然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待怀恩进去的时候,燕居袍已经搭在了架上,朱辞远身上只剩下了件单薄的如意纹寝衣。而一旁是宽阔的香柏木浴桶,桶中白气弥漫得恰到好处。

而且,怀恩是知道的,长宁对朱辞远有多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