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晚娘静静地听着,泪早已湿透了枕头。是啊,那个时候多苦啊,可如今想起来都是甜的。
“朕很后悔。后悔当初和大臣们妥协了。纳了许多人进来……”他以为只要自己给她宠冠六宫的荣耀,只要自己心里只有她一人,这就够了。
可是他错了,被圈禁的时候无论如何清苦,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彼此,唯一的彼此。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唯一,容不下任何其他的女人和孩子。
那些大臣眼里郑贵妃的泼辣狠厉,当初却恰恰用这些保住了皇帝的命。只是彼时,她的泼辣强硬是护住他的盾,如今就是刺向彼此的矛。
郑晚娘拿袖子擦干了眼泪,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陛下处置了杀害晚娘孩子的凶手,晚娘就收手。”
“晚娘,不会是母后的。你相信朕,母后虽然那时候不喜欢你,可你怀的毕竟是她的孙儿,她如何会下这样的毒手!况且母后性子绵软……”
“够了!”郑晚娘猩红着眼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那么巧,我吃那盘糕饼之前,皇后王氏刚巧去她宫里说尽了我狐媚祸主,生下孩子便要做那吕后之流的谗言!怎么那么巧,尚食局的司膳送来糕饼时刚巧被太后身边的宫女拦住攀谈了几句!你究竟还要维护她到什么时候!她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大端的皇太后,仗着是你的母后,仗着我找不到实据么!”
她说着,眼泪又汹涌了起来,她抬袖去擦,可怎么擦都擦不尽,“我小产那夜,陛下你在哪里呢?那夜是十五,你歇在了坤宁宫皇后那里,杀害我孩子的帮凶那里!不是吗!”
她说到最后,声嘶力竭起来,想起那夜的痛苦和绝望,她像只幼兽蜷起了身子止不住地抖。
“陛下知道我灌了多少苦药,拜了多少神佛,才求得了这个孩子。我那时做梦都在笑……陛下见过那可怜的孩子么……已经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当初她替他挡的那一刀就插在了肚子上,亏了身子,再难受孕。那些大臣也正是咬着这点逼着皇帝立后纳妃。那几年她灌药灌的嘴里总是个苦,她吃斋念佛,日夜祈求,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孩子。在失去那个孩子之前,她一心向善,连个蚂蚁都没踩死过!
但那个孩子的死,让她的信仰崩塌了。她打碎了供奉的玉像,烧光了亲手抄过的佛经。叛离了她的信仰,拿起了屠刀。她恨他,也爱他,于是屠刀所向,皆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她好恨,恨自己,恨皇帝,恨杀了她孩子的人,恨给了她希望又残忍夺走的神佛……
即便后来皇帝为此血洗了宫廷,把王氏废了交给了她,她将那王氏做成了人彘,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1】既然一心向善保不住自己的孩子,那便弃善从恶,杀光这宫里所有的孩子!
皇帝见她颤抖失控起来,顿时心如刀割,小心地从身后环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朕不说了,不说了……你做什么朕都没办法怨你。你做什么朕都没办法离开你。朕明明都知道,可还是没有办法。因为朕知道,朕才是那个罪人……”因为他知道她恨的人不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她恨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
一时悲痛难抑,恍惚间他想起皇祖母还在世时同他说过的话。她说:“彦儿,人这辈子什么都能求,就是不能求‘全’,人愈是要求‘全’,愈是要在缺憾里挣扎至死的。”
如今想来,竟像是一句谶语。
次日晨起,天光大亮。刚起身的朱辞远看来看天色,揉了揉额角,竟难得睡到这个时辰。
下了床,正准备唤人,一转眼见木板床旁正靠着一人。小小的人斜坐在柴火堆上睡得正沉,大概是畏冷,身子蜷缩成一团,皱巴巴的的眉头间时不时一紧,像是睡得很不安稳,面颊上还带着两晕浅淡的潮红。脚旁,铜盆里的木灰残留着点火星子。
朱辞远看得心中一软。想起昨夜这奴才的话。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了。瞧着也就十五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爱搬弄口舌也是常理,即便偷了东西,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这些日子在同他计较什么。况且,他这些日子在吴祥手底下吃的苦头也该够了。
不是叫他找个屋子凑合一晚吗,怎么睡在了这里?
靠在床边的人动了动,喉咙里哼唧了几声。朱辞远听出了几分不寻常。
“怀恩。”
睡着的人没什么反应。
朱辞远半蹲下身来,伸手在怀恩额头上一碰,果然很烫。
郑晚娘静静地听着,泪早已湿透了枕头。是啊,那个时候多苦啊,可如今想起来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