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皇帝此次维护的态度太过坚决,还是徐正龄调停得当,抑或是临近年关,那些团圆和烟火将人心变柔软了,尖利被磨钝,喧嚣被抚平,总之,这场剑拔弩张的君臣之争,最后无疾而终。
腊月二十三,封印的前一日,也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早朝,兵部给事中的弹劾如沸油入水,炸的满堂惊愕愤慨。
那本该早已“畏罪自尽”的司礼监秉笔付林出现在朝堂,对自己贪墨修整奉天殿银两之事供认不讳,同时他却奏明自己乃是听命行事,所贪银两只为十之一二,而大部分的银两则进了承恩伯的腰包,并拿出分赃账册为证,至于所谓的“畏罪自尽”,乃是承恩伯所作的假象,自己侥幸逃得一命,便要将功折罪,将承恩伯所犯的罪行公之于众。
言罢,付林便将承恩伯侵占民田、强抢民女,卖官鬻爵等罄竹难书的罪行悉数抖出,且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全,众臣以为这场大戏以至高潮,却不料才刚刚开始。
因为付林供认了腊月初西北军队哗变的真相。
当初,西北军队哗变的消息震动朝堂,皇帝派了钦差大臣去查办,最终查出是那副将韩松贪污军饷以致士兵生变,皇帝大怒,将韩松斩首示众,夷三族。
然而真相却是今冬严寒,而那御寒的冬衣品质低劣不堪,一扯开全是败絮杂草,无数边疆士兵被活活冻死。众兵不堪忍受,只得揭竿而起。而今冬的军衣恰是承恩伯负责督办的,他私吞了品质上乘的军衣悉数倒卖,只拿了银两的十之二三出来,到江南找了些不入流的小作坊连日连夜地赶出一批劣等货送往边关。东窗事发后,他又推出那韩松做了替罪羊。
当时正是付林替承恩伯擦的屁股,所以他十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且他向来谨慎,当初便留了把柄在手必要时保命,如今承恩伯招惹了他,他将一切和盘托出,且当堂呈递那承恩伯与江南几个作坊主的书信往来,更是请求陛下传唤证人——那名替承恩伯倒卖冬衣的商贩。
付林将自己曾帮承恩伯遮掩过的罪行供认不讳,且供认后,只说自己助纣为虐,有负皇恩,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在金銮殿上撞柱而死!
涉及军政大事,群臣再不肯退让,纷纷跪请皇帝处置了承恩伯,皇帝见堂下乌泱泱跪的一群,大有逼宫的架势,只得妥协,下令先将承恩伯收押刑部,年后再审。
风拂影动,橙黄的烛火一跃便舔上了信纸,一息间的蹿升舔舐,修长的手指收回,只剩一堆漆黑的灰烬。
朱辞远默然而立,望着晦暗深邃的夜,指尖一用力,腕上的佛珠串猝然断裂,劈里啪啦滚落了一地,在清寡的夜里格外沉重。
他设下奉天殿失火案不过是个引子,只为逼对方将付林推出来顶罪,从而在铁桶一般的司礼监撕开一条口子,军队哗变案才是他的目的所在。他倒要看看他的父皇在江山和美人之间会选哪一个,而贵妃这一次,还能不能保下她那贪婪草包的弟弟。至于吴祥一事,也就昭德宫那帮蠢货才会拿他做局。皇祖母既然把他给了自己,自然早早将他的身家性命拿捏在了手中,何惧他不言听计从?
要那个毒妇死吗?那太简单了。人死如灯灭,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受。所以他要她好好活着,好好看着,看他如何一样样地将她所珍爱的人和事一一夺走,看他如何将她的希望一一碾碎,他要她在无尽的绝望中窒息而死。
贵妃娘娘啊,好好享受你所剩无几的生命吧,它会像一场惊魂动夺魄的凌迟一般绚烂残忍。
“世子爷,先把药喝了吧,您便当可怜可怜奴才了。”
怀恩一入内,便听到了望安如丧考妣的乞求。抬眼一瞧,那朱承昭正倚在软榻上,蹙着眉头撇过脸去,手中仍摆弄着一只火铳,颇像个犯浑耍赖不想吃药的孩童。
怀恩忍不住抿嘴偷笑,想不到阴险毒辣的淮安王世子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好不容易憋住了笑,一抬头,便见朱承昭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如毒蛇吐信,如饿狼涎食。
怀恩吓得一激灵,忙低眉敛目,上前请安。
“还未恭贺怀恩公公高升。”朱承昭笑得玩味。
“不敢,不敢,都是托世子爷的福。”怀恩笑得讪讪,摸不清他这次叫自己过来是所谓何事。
“你这话说的不错。”朱承昭将手中的火铳轻轻抛高,又稳稳接住,“若不是我又救了你一次,只怕你是没福气做这掌事公公的。”
怀恩听得心中一惊,便想起那夜惊魂一场,来福最终帮自己遮掩,却供出吴祥的事来,她当时便猜测是有人相帮,原来竟是朱承昭!他怎会对端本宫中的动向这般了如指掌?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寒而栗,对眼前之人又多了几分畏惧。
不知是皇帝此次维护的态度太过坚决,还是徐正龄调停得当,抑或是临近年关,那些团圆和烟火将人心变柔软了,尖利被磨钝,喧嚣被抚平,总之,这场剑拔弩张的君臣之争,最后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