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皇帝以往的每一次发怒,皇帝此人性情内敛,往常里,身边的人便都知晓,愈是怒急,反倒愈是暗沉,并不外露。
只是今日,他像是再也压不住那怒火。他从椅上站起身来,从御案上一把抓起那张信纸扔到了朱辞远面前。
“逆子!你便是再恨郑贵妃,便从不顾忌她肚子里和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朱辞远原本一路进殿来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隐隐发觉此事可能与郑贵妃的死有关。他原本的确是想着借着郑贵妃生产之际,将其除掉。为郑贵妃备下的产婆之一,便是他的人。只是当夜那般情形,终究没有发挥上作用。
因他低头看那信,信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只是他却是知晓自己从未写过这样的信。而那页底的钤印,他分辨出那是他的太子钤印。往日里为防造伪,盖印时都有着特定的角度,那钤印竟也盖得分毫不差。皇帝暴怒的声音还在从上首传过来:
“好生算计!你先派了人到广州,将贵妃动了胎气要早产的假消息故意传给江剡,引的江剡连夜里从广州奔袭回京,而你安排的人手却趁其匆忙失了防备将其一刀斩下。而后再买通了小太监,将那木盒悄无声息的放到了郑贵妃的宫中。好个手眼通天,好个算无遗策!你可有半分顾及到朕,可有半分顾及那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朱辞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握起来的手掌将那纸张捏得皱皱的。像是长久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在那一刻蓬勃喷涌而出。他仰起头看向皇帝,声音静得出奇:
“难道不该吗?”
皇帝看向自己的儿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儿臣说,难道不该吗?郑贵妃害了我的生母,害了宫里那么多孩子,难道不该死吗?儿臣小的时候便问阿娘,为什么那个恶毒的郑贵妃可以住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我和阿娘就只能住在这间破败的安乐堂里。那时阿娘便同我这样说,她说,五指尚不齐,偏私之心人都会有的。父皇从未问过自己,是否偏私过甚或纵容过甚。贵妃今日之死,不是因为父皇的偏私和纵容吗?儿臣不是凶手,父皇的偏私和纵容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抬首看着皇帝,声音那么平静,然而猩红的双眼却出卖了他此时的情绪。他的父皇,因为他的心爱之人指责于他。但是这种悲痛,只能拼命的压在心里长长久久的,悄无声息的。
“逆子,你在说什么!”
皇帝像是被他最末的那一句戳住了痛脚,他哗啦一声将一旁的上方宝剑拔了出来。他摇晃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剑尖指着朱辞远的咽喉。朱辞远却不避不让,只静静的看着他的父皇,看见他父皇脸上的愤怒、眼下的青黑以及忽然在这一月之间斑白的两鬓。
他突然明白,他的母亲说错了。不是偏私,是偏爱,天下独一份的偏爱。那种无论是非曲直或对错,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维护你,与你同仇敌忾的那一种偏爱。
那一刻,朱辞远突然扪心自问,他有没有给过怀恩这样的偏爱答案是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眼看殿内的气氛这般对峙了起来,杨英赶忙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腿:
“陛下,陛下您三思啊!那是您的亲生儿子,是大端的皇太子呀。”
皇帝举着的剑却纹丝不动。殿内僵持了许久,剑才“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不知是皇帝终究顾及着这个亲生儿子,还是顾及着江山,终是没有将那剑尖刺到朱辞远身上。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着他,深深吐纳了一口,才缓缓道:
“传朕旨令,太子残害贵妃及皇嗣,即日起圈禁于南宫,非朕旨令永不得出。”
直到朱辞远被压下去。皇帝耳边还是久久徘徊着那句话。
“杀贵妃的凶手不是儿臣,是父皇您的偏私之心。”
这话像一个魔咒一样,久久徘徊在他耳中。突然他觉的口中腥甜,“噗”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杨英见状大惊,忙去扶皇帝,焦急地派小太监前去传太医。
朱辞远坐在南宫里那间他熟悉的书房里,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抬头一看是长宁。他终究苦笑一下:
“怀恩呢?”
长宁有些不忍心,低声回禀道:
“殿下,怀恩寻不见了。”
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在他看见那封盖着他钤印的信开始,他就猜到了。能偷到他钤印的,熟悉他的字迹,且还能熟悉他的书信习惯及用印习惯的,也只有怀恩了。
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房里的光暗淡了下来。这样闷热的夏日,他却生出一股凉意来。这才觉出这偌大的南宫,原来这般萧索孤寂。
不同于皇帝以往的每一次发怒,皇帝此人性情内敛,往常里,身边的人便都知晓,愈是怒急,反倒愈是暗沉,并不外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