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六世国王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自己的座位,显然他完全没有打算去跳舞。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毎过几分钟,就有一位有资格主动和陛下谈话的大人物,迈着试探性的步伐走到王座前,向陛下鞠躬,试图从一场和国王的短暂谈话当中窥探这位半神的心思。这些语言运用的大师们,巧妙的在自己短暂的几句话里夹进去对过去的种种影射和对未来的种种要求,里面混杂的种种暗示让那些古希腊的寓言家们都自叹不如。
对于所有人,国王这天晚上都保持着公平的冷淡。他用模棱两可的语句回答这一系列带着暗示的辞令,就如同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祭司们用语焉不详的神谕打发走前来祭祀的朝拜者。而后他轻轻打一个哈欠,告诉对方他已经对这场谈话感到厌倦了,于是这些朝臣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鞠躬告退。他们带着问题而来,却也只能带着更多的问题一头雾水的走回人群里,和他们的同伴们去细细揣摩国王的弦外之音。
国王在这间大厅里坐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他没有主动和一个人说话,也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时钟刚刚敲响了十一点,就站起身来,和庞森比一起离开了大厅。于是大厅里的人群很快变得稀少起来,那些还未尽兴而不想离开的人也只能随着人潮一起从大厅里退出,去外面的大理石长廊上呼吸一番新鲜空气之后,不情不愿地离宫而去。
陛下离开大厅之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他伸手从脑袋上撤下用钻石别针固定在头上的无边小帽,将它随手扔在沙发上,而后穿过被仆人们聊起来的紫色天鹅绒门帘进入了内室。
庞森比看了看壁炉上方的时钟,想着国王或许之后还会来召见他,于是他也学国王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和斗篷,将它们折叠起来,同样放在沙发上。
而后他静静地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金色扶手椅上,拿起旁边的一本故事书,随意地翻动着里面的纸页。
果然如他所料,没过多久,那紫色天鹅绒的门帘再度被掀起,一个穿着号服的年轻侍从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请庞森比进去:国王想要用夜宵,请他作陪。
庞森比立即站起身来,他将自己的剑留在椅子边上,疾步走进内室,门帘又重新在他身后放下。
国王的卧室里弥漫着一股美妙浓郁的天然香气,对于有些神经敏感的人而言,这味道已经可以算入刺鼻的范畴了。庞森比低下头去,他发现房间里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洒满了鲜花和干花的花瓣,玫瑰,月季,丁香和山茶花,这些在大自然中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各色花朵,如今却共同在国王的卧室里织成了一张色彩斑斓的花毯。
国王正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他赤脚踏在花毯上,仿佛提香笔下描绘的花神。这些花的茎干都被花匠剪掉,以免划伤陛下脚上娇嫩的皮肤。他的双脚时不时地踏一踏地面,让脚下的花朵的汁液沾上自己的脚底,而更多的汁液则浸染到下面那价值千金的地毯里面去。
两个仆人站在他身后,将那微微发卷的黑发向上撩起,而陛下的理发师正在为他梳理着头发。在国王面前,另一个仆人则为他在脸上抹上用花汁和香膏制成的香脂。
国王微微闭着眼睛,让仆人在他的脸上施为,他看上去如同一尊大理石的阿波罗雕像一般,女性的柔美和君王的威风凛凛结合在一起,让人的心中只能产生出庄严的感觉。
陛下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朝着正在鞠躬的庞森比坐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码头那边怎么样了?”国王好像是漫不经心地一样朝着对面发问,“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陛下,今晚也许会有雷雨,但是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出海。”庞森比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聪明地只点出实际的情况,而丝毫不附加自己的看法,“舰队已经完成了货物的装载,玛丽公主的私人财产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嫁妆都已经安然无恙地存放在舰队旗舰的底仓里了。”
音乐再次响起,大厅里的人们随着音乐的节奏陶醉的舞动着,如果窗外有旁观者的话,一定会认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无缘无故跳动着的木偶。更进一步讲,如果这位旁观者是一位富有洞察力的政坛老手,那么他就一定会注意到,在宫廷这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些随着音乐跳动的华丽小丑不过是海面上的波涛,而那些海底不为人所见,却又主导了一切的暗流,可是一直在王座的四周打着转,从没有离开过国王十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