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菲利普二世正坐在皇帝套房的会客室当中,医生们忙碌的声音从隔壁的卧室穿过墙壁,传到这个房间里来。比起几个月前,西班牙国王瘦削了不少,他的脸色更差了,眼窝也陷得更深,眼睛下方的青黑色之前是上弦月的形状,现在已经有向满月发展的趋势了。
西班牙国王怔怔地看着房间的正中央,原先是茶几的地方,如今却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六个月前,皇帝订购了这具棺材,并且亲自躺在里面见证了自己葬礼的排练。当排演结束时,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像是大象在临终前不愿同伴见到它的临终景象,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自己的父亲要死了,这个念头在西班牙国王的心里刚一落地生根,就迅速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竟然也会死!国王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这样说道,有史以来统治过最大疆域的统治者,基督教世界的首席君主,教皇和国王都在他面前低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死!
可他为什么不会死呢?另一个声音适时地响起,人人都会死,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乞丐会死,皇帝也是要死的,在这世上,唯一公平的神灵,恐怕就是死神了,他不收祭品,亦无法被贿赂,更不会被蒙骗,人人都会在该出生的时候出生,人人也都会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死去。
菲利普被他的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冷战,死亡就在隔壁!它几乎是触手可及。菲利普本该守在隔壁的房间里,可他却以不愿打搅医生工作的理由退居到了隔壁,而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踏入那间房,在那间昏暗的卧室里,那些家具,装饰,还有墙上挂着的提香的画作,上面都浮现着死神的脸庞。如果不是受到礼法和舆论的约束,他甚至不愿意呆在这间修道院里,生怕死神的脚步会穿过房间之间的隔挡,走到自己身边来。
太阳渐渐落山了,仆人们点亮了整座修道院里的灯,还为国王送来晚餐,国王没有动面前的盘子,而一同前来的唐·卡洛斯亲王却吃的津津有味。
大约晚上十点的光景,卧室的门被打开了,前任皇帝的主治医生恭敬地走到国王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悲伤。
“陛下已经命在旦夕了。”他宣布道,“我想您应当去叫陛下的忏悔神父来,我和我的同事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们在这里随时等候两位陛下的吩咐。”他又补充道。
菲利普二世盯着医生的脸,沉默了片刻。
“去叫神父来吧。”当国王终于开口时,他的语调比平时缓慢了至少一倍,“这样妥当些……叫他准备听忏悔,还有涂油礼,也要准备好。”
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时,才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无数的药剂的蒸气已经渗入到家具的缝隙当中,甚至连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也沾染上了这股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沥青一样粘稠,每天打开窗子通风也挥之不去。
查理五世皇帝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他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
“父亲。”菲利普二世捧起前任皇帝的手,“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皇帝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坐下。
皇帝浑浊的目光从菲利普的身上移开,移向跟进房间的孙子唐·卡洛斯亲王,那目光先是严厉,而后变得无力,最后则是一种心灰意冷。
他又看向房门处,自己的私生子,奥地利的唐·胡安正怯怯地站在门口,这孩子今年不过十一岁,如今正在自己哥哥的抚养之下,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查理五世低下头,轻轻摆了摆手,“除了菲利普之外的人都出去。”
唐·卡洛斯亲王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而奥地利的唐·胡安则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得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后,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您肯来看我,我很感激。”等到剩余的人都离开,房门再次关上,皇帝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菲利普的肩膀绷紧了,“这时候与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皇帝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他瘦弱的胸脯在被汗水打湿的寝衣之下微微起伏着,“舰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匆匆了结了入侵相关的事务,菲利普二世率领着整个宫廷,立即动身前往前任皇帝暂居的尤斯特修道院,每个人都清楚,这一次将是去送别这位统治西班牙四十年的老君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