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族人的迁徙开始于商朝末年。他们翻越桐柏山,渡过汉水、长江,直奔洞庭湖南岸,从这里,他们分成两拨,一路逆沅江而上,进入四川酉阳,走出武陵山脉后,沿着南岭山脉一路东行,一直到广东的潮州定居;另一路入江西,直奔赣闽粤三省交界处,在梅州定居下来。向东的一路,与后来客家人走的路线极其相似。
客家的迁徙开始于东晋,他们从潼关出发,过新安到洛阳,沿着黄河向东,经巩县、河阴,转入汴河,走陈留、雍丘、宋州、埇桥,在泗州进入淮河,一路水上下扬州,一路从埇桥走陆地,经和州、宣州、江州、饶州,溯赣江而上,抵达虔赣。少数人绕过南岭山脉,从武夷山南段的低平隘口东进,进入闽西石壁,再西迁至梅州。
唐僖宗乾符五年,居住吉州、虔州的客家为避战乱(黄巢起义),又不得不溯章江、贡江而上,沿同样的路线进入闽粤。随着北宋、元、明、清南迁的人越来越多,一批又一批的客家来到了闽粤赣交界的山地。历经三次大迁徙,梅州渐渐成为客都,龙川也成了客家人的龙川,南岭山脉变作了客家人躲避战乱的一道天然屏障。背离故土的客家不无悲伤地唱起山歌,忧伤的眼睛总是眺望到山脉深处的北方。
早到的畲人,在此与客家人、潮人遭遇,岁月幽暗的深处,不知掩藏了多少不寻常的苦难。
三
潮州像是我抵达梅州的一次预演。去年秋天,我站在韩江远眺它烟雨朦胧中的上游——梅江,那里是我向往已久却仍未曾到达的客都梅州。我几乎走遍它的周遭,只有这个客家人的中心成了我不曾踏足的地方。想不到一个多月后,当南岭之北飘下第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在最寒冷的冬季走到了梅江边。同一条江,因居住了不同的民系而被赋予两个名字,让外人略感讶异。在潮州,我的目光从韩江碧波轻漾的江面收回时,我看到了客家的生命之水,并获得了一个客家人的眼光——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拿客家与潮人相比,在以一个梅州人的眼光观察潮州。是这条江水让我把他们连在一起。
在潮人谨慎的谈话里面,我感觉到了他们血液里的孤独情怀。他们在世界各地彼此间称呼自己人时,诘屈鳌牙的潮州话就像一个相互对接的暗号,那一定是一种内心孤立的表现,也是不肯认同外人自我封闭的一份倨傲。他们南迁至这个远离内陆、面对茫茫大海的平原,那些升起炊烟的闽越人、畲人,那些在东方架锅起屋的福佬人,与新来者有过怎样的血肉碰撞?他们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是因为前者,还是由于背井离乡的孤独在他们来得特别强烈,以至连绵千年而不绝?那是一次怎样的启程?
潮人是岭南山地的一个异数。同样迁自北方,但他们甚少关心自己的来历。他们占据了岭南最好最肥沃的土地——潮汕平原,作为强者,他们除了表现出孤傲,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凄惶。他们把一个贬官大文豪韩愈当作神灵来祭拜,以至江山易姓为韩。韩愈在潮州只有八个月时间,其作为并非特别显著,其影响却横穿历史时空波及至今。韩愈拨动了一群怎样的心灵?是潮人内心深处的渴求在韩愈的身上找到了文化的井喷?是他们惺惺相惜?是同样的文化与遭际引发了共鸣?大颠和尚与韩愈谈佛论世,据说改变了韩愈的一些观念,彼此引为知己。这个留传的故事,也许象征了潮人与韩愈是文化触动了彼此的心、彼此的深深认同。
潮州文化,表现最极致的是其精细的审美趣味,精工细作的潮州菜,讲究素养品位的功夫茶,散淡闲致的潮乐,抽纱刺绣、青白瓷器、镂空木雕,甚至是耕田种地,也把绣花的功夫用到耕作上了,样样都极尽细腻与精致之能事,就像他们害怕丢失这样一种趣味,不敢变易,代代相传而从不言倦。
潮乐保留了汉乐的原味——它是中原古音的演变,沿用二十四谱的弦丝。潮州菜也是古老的口味,有名的“豆酱焗鸡”是宋代就有的菜。潮州话相当多地保存了古汉语语法、词汇,甚至发音:走路——“行路”,吃饭——“食饭”,吃饭了没有——“食未”,喝粥——“食糜”,要——“欲”,菜——“羹”,房子——“厝”。潮人说“一人,一桌,一椅”,仍如古文一样省略量词。在建筑上,潮人说“潮汕厝,皇宫起”,他们建房子就像建皇宫一样讲究,从风水、格局都有不少的形式,最著名的有:驷马拖车、下山虎等。祠堂是最奢华的建筑,每个姓氏都有自己的宗祠,它是潮州建筑的代表。潮人还用红瓦表示一种特别的荣誉——标志一个村落曾经出过皇后。大凡造型艺术,都表现出一种东方式的洛可可风格,这种繁复的趣味在如今简约化的现代社会中仍旧在潮汕平原留传。
这些几乎成了他们的根——文化的依赖——他们视之最高贵的品格。这文化把他们凝聚到了一起,使他们成了“胶己人”(自己人),也使他们可以乜视周遭。
只是一次地道的潮州菜,它的器具之多,调料之丰,味道之淡,做法之精,吃法之讲究,绝非民间饮食气息,而像宫廷之享用。再犯一次错,我也想下一个结论——这个民系一定出自贵族。他们隐瞒了自己的历史,他们的祖先隐名埋姓,只把自己过去的生活习惯与文化保持,向后传递。譬如潮州鄞姓,有人说是由靳姓改过来的。楚国大臣靳尚是鄞姓人的祖先。也许是陷害屈原的原因,后人耻于用这个姓氏。
求证是困难的,只当是诗人的一次狂想吧,一束光投向了时间的深处。黑暗太深,像潮人的沉默与遗忘,无法看清那个走在时间深处的人。
这天深夜,在潮州古城骑楼下走得累了,坐在韩江古城墙上,看出现于客家歌谣里的湘子桥,那些孤立江中的巨石桥墩激起阵阵水声。想起一条绵延几百里的江,两个名字,两种文化,两个民系,他们上游下游分隔开来,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只有那些梅江漂下来的竹木,那些赤条条立于木排竹排上的放排人,那些泊在城墙下的货船,穿梭在客家人的山地、潮州人的平原……几十年前还历历在目的情景,已随流水而去。上游的梅江只有清水流下来,把韩江流淌得一派妩媚。善于经商的潮人,可会对这清澈柔顺之水发出怎样的感叹?
水,经年不息触摸八百年石的桥墩,提示着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学。
现实的时空在由一城璀璨灯光撑开。空气不因时间的叠压而霉变,江河却因水流的冲刷、沉淀,日积月累得以改观。韩愈眼里的江不是今夜收窄的岸渚,从前清水流过的地方,夜色里跑着甲壳虫的小车。
对岸山坡,月光下更见黑暗。山坡上千年韩文公之祠,被潮人屋脊上贴满刺绣一样精细的瓷片拼花,盖上积木一样小巧的青泥瓦片,山墙、屋脊,曲线高耸,被夸张到极致。溶溶月光里,它正流水一样超越模糊时空。
黑暗中若有若无的水雾降落。一时领悟——韩祠只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筑,是潮人需要的一座文化圣殿,依靠它,可以凝聚并张扬自己的文化。它就像一股心灵的不绝水流,滋养一方水土蔚然充沛的精神。
四
说梅州是客都,她曾经是一个迁徙的终结之地,也是一个再度出发的地方。成群结队的客家人来到这里,幽蓝而空灵的山水,令人心灵抚慰。一片江南的云雾飘来,那是一种如梦如幻的牵系。青葱山岭波浪一样涌过麻木的脚板后,眼里出现的这片盆地,就是梦中的家园。
客家沿着汀江一路西行,逼窄的红土山地渐行渐阔,待到一江两岸升起炊烟,汀江下游半军事化的土楼已经不再需要了,大大减弱了防御性的围龙屋出现在梅江。那种渗透骨髓的儒家文化又有了表现的空间。那种对于文化的信仰,到了这片土地,又以诗书耕读的形式延传。
比定南客家民居看重阳台更具匠心,梅州围龙屋在封闭的建筑里表现了空间上的伦理。梅城有116年历史的承德楼,天方地圆,椭圆形平面,圆的是正门外禾坪、风水塘,是后院的花头,粉白的围墙照壁圈出前庭,半圆形廊屋环抱出花头。金、木、水、火、土五行,北方先人们认为构成世界的五大元素(二千多年前,西方雅典的先哲们也用四种差不多的元素土、气、火、水来解说世界),神灵一样被供在花头的上门。中间方正的房屋以正堂为中心轴线相对而出,由内向外层层展开,方格纸一样形成了八厅八井十八堂,表现出极强的向心观。其秩序由上堂、中堂、下堂按长幼尊卑依次展开,五代同堂的大家族起居变得井然有序。山墙瓦脊,讲究线条的曲直对比,黑白块面相生相克,如一幅宁静淡雅的空间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