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宿舍,临近熄灯。
徐穗淇问有没有什么要拿的,确保没有便把灯关了,骤变沉黯的环境,窗外还隐隐约约有不安分的喧嚣,却不过几时,就都在夜幕之中归于沉寂。
宋念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没闭眼。
只是无意回想起傅听言白天说的那些经历,明明云淡风轻,却是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有点茫然,又有点心疼。
隔天,维和部队这边有边境观察哨建设、巡逻道路修复的加强建设,只是在此之前,傅听言带队先去了基础已开始的“和平广场”。
其实所谓“和平广场”,本质上是在为当地学校援建。
站在无国界医生的角度,宋念安在外边这么长时间看到的都是难民营孩子流离失所,为温饱求生存的现象,要论学习,难上加难。
正因为去到“和平广场”,真正看到孩子们在公立学校有更多的学习机会,她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些年,中国维和部队的队员们都和阿耶于当地民众及周围学校保持良好的联系,战乱无情,民众无辜。
正是有维和部队的工作保护,场地建设持久,这片地域才在战争中安稳,明火炮轰一次次袭击,也没被湮灭。
所以一看到维和部队,学校无论领导还是孩子都对他们的军装熟悉,无不欢迎。
这会,宋念安刚把准备好的口罩和药品箱子递到傅听言手里,两人对视上,就眼见一个长得很可爱的男孩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傅听言的衣边。
顺着方向,两人一起看去。
小男孩似乎不会说话,但手上比划的动作不少,宋念安看得懂手语,轻轻念了出来:“救弟弟,谢谢。”
这是什么意思?
宋念安发懵地抬头看向傅听言。
男人不过是拿出准备好的一份文具,弯下腰半蹲在他面前,把文具递到他手里,笑着摸了摸他脑袋,用他听得懂的阿耶于说:“好好学习,会是最好的感谢。”
入目明媚阳光下,男孩瞳眸中一闪而过的希冀,不知怎的,宋念安突然眼眶有点热。
男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举起纤细似营养不良的双手,用他们这边的方式,轻轻抱了下傅听言,又轻轻抱了下宋念安,灿烂一笑,最后转身朝队伍跑了回去。
傅听言起身后解释说:“之前患婴幼儿湿疹的那个孩子,是他弟弟,家里孩子多,没钱负担所有,只有最大的他来了学校。”
宋念安知道,难民营如果维持得好,孩子会知悟而成长,但如果在中途就被环境压迫带歪,长大之后很有可能不行正事。
就那天出现的孩子,看上去就是这个男孩最大,到了该学习该懂事的年纪。
这样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的慰问和免费看诊工作开展很顺利。
也可能是过来的工作开展太过顺利了,依照过去的经验和这片土地的平静程度,宋念安还是放不下担心,右眼皮的轻跳,总让她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
徐穗淇注意到这点细节,趁在空闲时间,陪她到树荫下乘凉,把水瓶递给她,安慰她:“你就是压力太大了,地震支援结束没多久,又跑到马加革边境去支援,这样连轴转,再碰上天热,身体很可能会吃不消,也容易想太多。”
宋念安站了一上午,有点发晕,这会站在树荫下看着不远处傅听言带队陪孩子玩的场景,慢慢喝了口水,有一瞬的恍神。
“可能吧,之前神经绷太紧了。”
徐穗淇自己虽然热得心发慌,有点犯恶心,但没太在意。
只是顺着宋念安的视线方向,捕捉到排首的男人,先是傅听言,而后再是孟沛霖,明明这两个男人都是军装英气,却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要比浑然散发冷淡疏离的孟沛霖更游刃有余展现出温和一面的傅听言,如果只用温柔来描述,似乎太过片面,可具体他的脾性,其他人都弄不清。
徐穗淇把水瓶塞在颈间凉快时,有好奇:“我见孟副队发过火,倒是没见傅队发火,感觉脾气很好,念安,你们认识这么久,傅队是不是都没生过气啊。”
“生气?”这个问题难到宋念安了。不过她仔细想想,还是能勉强找到一点,微眯着眼笑,“有过的吧。”
“啊?真有啊。”徐穗淇怎么有点不信。
宋念安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微微翘起,“我喝多发酒疯,不就能把他惹生气?但是吧——”
她谨慎地双手比了个叉,“这可不经挑衅,容易完蛋。”
徐穗淇难得见到有性格的宋医生这么小心,噗嗤一下笑了:“你怕傅队啊。”
这话说的,宋念安想都没想就反驳,一下哼气:“开玩笑,我能怕他?”
“那你......”徐穗淇没说完,但意思都在挑眉中给了答案。
“......”宋念安自觉没什么太大的优点,缺点倒是一大堆,其中尤胜的就是那该死的胜负欲,只是走到话上,还是收敛。
“这不是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嘛。”
徐穗淇:“?”
“什么生米煮成熟饭?”
宋念安送她一个挑眉,目光却悠悠转向傅听言,笑得随意,“不知道了吧,我的伟大计划,得等到这边工作结束再实施。”
“......”
只是话题聊一半,宋念安突然察觉到徐穗淇脸色的不对劲。
她犹豫几秒,抬手碰上她额头,基础的感温,似乎已经开始发烫,“你不舒服?”
“没有啊。”徐穗淇摸摸脸颊,又摸摸脖颈,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已经焐到没了起初凉意的水瓶,忍着越来越强的恶心感和肚子咕噜响的声音,喃喃道,“就是觉得今天好热,整个人都胸闷。”
“胸闷?”宋念安的警惕性促使她把徐穗淇拉到一边,刚要给她做基础检查,徐穗淇的脸色就一变,莫名的头晕目眩,冲到旁边厕所就一阵呕吐。
宋念安跟着跑上去,楼下的傅听言只看到她一个转身,隐然皱了眉。
“没事吧。”宋念安替徐穗淇抚着后背,任她吐个干净,中途帮她开了水瓶和递了纸。
她想着她们这几天吃睡都在一起,食物不会有问题,那会是什么原因?
徐穗淇原以为自己没事,但吐完一次就不对了,整个胃里翻江倒海的,分不太清究竟是胃疼还是肚子疼。
她吐到眼泪出来,面对宋念安那声“没事吧”只是摆摆手,有点虚力道:“念安,要不你先出去,我好像肚子有点疼,我想上个厕所。”
“你自己行不行?能不能站稳?”宋念安按照以前在急诊的经验最快速度找因素,“我就站在外面,一会吃不消一定要喊我。”
徐穗淇点点头,“好。”
宋念安这边刚出去,傅听言就上楼了。
“怎么了?”显然是以为她不舒服,赶了过来。
宋念安摇摇头,指着里面,“穗淇不舒服,在里面。”
这话刚说完,她就想起来昨天下午有分批进行巡诊,她和徐穗淇不在一起,不确定昨天下午经历了什么,只能等到一会回去看情况。
而宋念安没想到的是,这边医生团队回去,营地附近二号难民营东南偏角的几块就同时出现了急性水样腹泻的情况。
是和徐穗淇一样的情况。
其中最惹眼的,是其中一家放在墙边的新水壶,里面的水该是清澈的,宋念安却注意到了些微泛绿,不知道是不是光照导致的错觉。
直到检查结果出来,确认是细菌性痢疾,由志贺杆菌感染引起的肠道传染病。
东南偏角出现类似情况的病人越来越多,一时之间,原先安静的查诊房躺满了人。
军医和无国界医生两块不敢松懈,细菌性痢疾典型的发热,同时极易畏寒、肌肉酸疼,患者出现痉挛性、阵发性的腹痛。
更严重的,会再出现严重腹泻症状。[6]
情况来得猝不及防,原先欢快的气氛被打破,整个医疗队忙得脚不沾地,进进出出,最先控场稳定的就是配合得当的宋念安和裴灏。
细菌性痢疾属于传染性较强的肠道传染性疾病,这么多患者,需要进行消化道隔离。
按理来说,他们一来,初步检查是肯定有的。
而且那家新发到的水壶,宋念安昨天有见到,她记得里面是没水的,还没用过,那今天倒的是新提供的水,又怎么可能是呈现淡绿色。
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正因为细菌性痢疾是通过粪-口传播多见的,所以无论是带菌者,还是轻症非典型,亦或是慢性隐匿型患者均是不可忽视的传染源。
而细菌性痢疾的潜伏期约在1-3天。
另外,是否发病和菌数、致病力及个人抵抗有关。[7]
做好全备检查后,宋念安暂时都在隔离区,傅听言那边的队员同样控制好。
她有在隔离区询问那户人家有关水壶的情况,但对方只言不语,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患者数量控制良好。
好在没有蔓延更多,只局限在东南偏角这一块。
宋念安没问题,另外的患者隔离还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在整理情况时,傅听言正好在场,宋念安把水壶的检查结果一并递给他,“水里没见有其他成分。”
那就是突如其来的这一种。
傅听言明白了她的意思,“隔离区现在没问题吧。”
宋念安点头,但也问了:“我们提供的水不会有问题,那个新壶是你们刚发的吧。”
傅听言知道她在想什么,应声:“水壶不会有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卡在了环节上。
一旁陷入沉思的裴灏只是看着宋念安递来的调查报告,眉头紧锁,脑子很乱,没太注意他们的对话,而是第一时间想到宋念安之前出事那会,无国界医生同样出现的这个现象。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突然的出声,宋念安疑惑看他,“什么叫不是第一次发生?”
裴灏叫来谈律,有确保自己想的不出错,才当着他们的面,说:“你出事当天,常驻阿耶于南边的无国界医生团队也统统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当时并不是因为细菌性痢疾,而是纯粹的水中毒。”
两件事情对比,虽然不敢确定,但很像是转移注意的某种手法。
裴灏抬头看向傅听言,是诚恳的态度:“傅队,不清楚还可能会发生什么,但现在必须以防万一。”
傅听言明白,很快组织了二次检查。
但这边的事情从没这么轻易就得到解决。
在组织检查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五点四十,阿耶于当地政府就和叛军交战,近在耳边的激烈,维和部队保护难民的工作难度直线增加。
傅听言这边凌晨接到最新消息,开紧急会议,基本的规矩他不用多提,但还是在关键点上再三强调:“口头警告,拉枪警告,鸣枪示警,任何情况都考虑中立,不得跳过口头警告。”
其实谁都知道这三种警告方式的程度。
鸣枪必须出现在他们人身受到威胁上,但一旦危险找上来,他们能在几秒时间内保证自己没受到人身威胁吗?
答案,是不能。
但规矩摆在那,所有人都没有选择。
六点十分,维和部队营地3号哨位最近距离突然飙响接连的冷枪示威,最近距离上,傅听言的对讲机响起,是哨位的紧急通知:“队长!反政府军距离东北角的难民营只剩下最多五米的距离!”
五米的距离,那不就是已经到了早晨集市?
傅听言带队就要出发,孟沛霖却一下拦在他前面,把蹦出来的一个危险想法告诉他,“叛军这是往人多的方向跑,不确定和难民是不是一个部族,如果是,还不穿能够快速辨别的衣服,我们找不到,很可能会出乱子。”
这情况傅听言想到了。
但现在时间紧迫,他默了几秒,“先走。”
一路的冷枪/刺耳,宋念安其实早在第一声响起的时候就惊醒了。
窗外浓雾沉沉,阴翳遍布,丝毫不见前几天天气晴朗的云雾清透,现下的压抑浓稠,像极了不好的预兆。
宋念安站在窗边,最多只能看到维和部队匆匆驶离的车尾,郁红恹恹的颜色,她心脏重跳了下。
......
车以最快速度到达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