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自作多情

韩峥特意让人带来许多他们西州特有的六角铜风铃,硬要挂满她庭院枝头。

颜乔乔并不情愿,这棵赤霞株是她入学昆山院的时候亲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着它长得这么大、这么茂盛。她喜欢红云般的花株,每次看着它们,她都会觉得自己的院子生气蓬勃。

她觉得把风铃挂上去不会好看,于是让他把铜风铃挂在廊下。

韩峥恹恹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伤到心的大狼狗,他声气低沉地说,好,挂廊下就是了。

那时颜乔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见他不高兴,又想到他刚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没精神再多事,于是叫住他,告诉他可以把风铃挂在树上。

她以为只是挂在树上而已,谁知等她下学回来,竟看到他把花枝斩了满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惊诧,愕然,她想质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韩峥见她回来,得意洋洋地上前抚了抚她的脑袋。他满身是汗,笑容灿烂。

他亲手把满地花枝收拾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挂上铜风铃。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秃秃的赤霞株那里爬上爬下。次日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疲惫眼睛,再看看满树摇晃的铜风铃,许久许久,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铜风铃是祈福的意思。

他满腔赤诚为她祈福,她若不领情、责备他,那便委实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揽着她的肩,一次又一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是不是不高兴。他的声音很大,兴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边说,让她不要郁郁寡欢,要快乐,要开心,要像他一样对生活满怀憧憬。

她其实只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尘的花株,它们陪了她太久太久。

后来韩峥时常爬到树上去,慢悠悠摆弄那些风铃,一摆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个人,坐在秃枝上摇摇晃晃,朗笑声传到四面八方。

那时候,总有人挤眉弄眼地笑话她,说她与韩师兄好得蜜里调油。

思绪至此,颜乔乔脑海中“轰隆”一下,响彻惊雷。

从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韩峥这么做,是在向身处清凉台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权,不断地提醒她,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

这……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她与殿下,前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颜乔乔心头涌起一阵浓浓的厌恶。

从前,她便不喜欢那满树风铃,密密麻麻,夜里还吵得她睡不安稳。如今知道那是韩峥的小人之心,更是浑身难受。

她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

韩峥那人,便是那样!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心地阴暗得很。

前世她对殿下即便有过少年时的朦胧情愫,也绝无放任之心。她从未想过与殿下会有些什么,一瞬间也没有想过。

而前世这个时候,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琴也不曾弹过了。殿下偶尔登上这座楼台时,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艳丽风光,而是那光秃秃、密匝匝的铜风铃,便如病弱残躯……不知该多败兴。

这般想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潺潺而下。

公良瑾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发现颜乔乔又哭成了一张小花脸。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轻唤出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来得莫名,赶紧背过身,用手背胡乱地抹掉眼泪,“抱歉,我又失礼了……”

身后传来堪称温柔的询问:“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忍不住哽咽着多问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欢看那边的花吗?”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欢。”

清冷平静的嗓音,带上了不难察觉的笑意。

颜乔乔:“!”

他喜欢,他喜欢。

在他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却连素日喜欢的花也见不到了。

心头的情绪喷涌而出,她捂住脸,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像是心疼她的赤霞株,又像是心疼病中的殿下,又或者,是些自己也摸不到源头的疼痛。

公良瑾:“……”

他探出手,轻拍她的肩,递上白丝帕。

轻得像是被清风拂了拂,温柔克制到极致。

颜乔乔转过身,见他那双清透的黑眸中映着月色、映着她。她此刻的形象当真是狼狈到了极点,鬓发微乱,浓妆晕染,身后还拖着两扇青黑的大翅膀。

她接过丝帕,一抹便是黑白红。

“莫哭,明日我不回宫便是,你来煎药吧。”他认真地对她说。

黑眸熠熠,唇畔浅淡的笑意若春风般和煦。

颜乔乔迷茫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他,愣了很久。

殿下不进宫了?为什么不进宫了?

思绪从赤霞株上抽回,她怔忡回忆方才殿下说过的事情。

明日,殿下本要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

那可是司空白,随便说句话都要纳入教材的北斗——倘若明年考试有殿下与大儒的对答,她觉得自己一定能轻松背下,拿到人生第一个优。

可是殿下忽然又说不去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

对上她正气凛然的视线,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镇定反问,“你说为什么?”

颜乔乔想了想,心虚地眨眨眼:“……是因为我?”

他不咸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视着她,一副“你不是应该心知肚明”的神色。

颜乔乔绞尽脑汁:“……”

他踏近一步,她几乎能够闻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视线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让她明日过来煎药……

颜乔乔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自己从塔上飞下来的时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脸都快摔扁了。

殿下带着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冲击力。

一定是伤势又发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伤势反复,都是我的错!”她飞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无表情问:“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如实回答:“哭殿下的身体,伤心殿下不能赏花。”

还好,还好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赤霞株会好好的,殿下也会好好的。

公良瑾:“……”

颜乔乔握紧丝帕,用力抹干净眼泪,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殿下请容我回去沐浴更衣,然后过来为您治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算今夜累死,也一定让您明日康康健健入宫去!”

公良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