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亥时,淅淅沥沥的雨就没停过,溪风看了看窗外,心底里隐隐不安。
忽的,白羽过来,敲敲她们的耳房的门,叫:“烟雨,世子爷让我们过去。”
为什么不是叫溪风,是叫烟雨?
烟雨心里一惊,看向溪风,溪风对她点点头,让她安心,别出乱子,烟雨立刻定下心,跟着白羽走在廊下。
她忍不住问白羽:“世子爷叫我们是什么事啊?”
白羽安静了一下,说:“等等你就知道了。”
他们转过回廊,来到锦瑟园,叫烟雨意外的是,赤霄穿戴着蓑衣,站在一棵杏树下,正拿着铲子挖东西,铲土声被雨声掩着,听起来不是那么实在。
另一边,世子爷坐在廊下。
他一头黑发没有挽起,只虚虚地拢在后背,用一根绳子绑着,发丝的掩饰下,侧颜骨相流畅,若细细勾勒的笔画,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往日里,他衣冠整齐,即使眉眼再精致,但一身正气凛然,自不会叫人盯着他眉眼看,只觉得世子爷是刚柔并济的长相,只是今日,他不止披散头发,只着里衣,外披一件玄色衣裳,没有系好腰带,一条腿伸直,屈着另一条腿,手放在膝盖上,坐在廊下,十分的随性,透出些许风流姿态。
倒是有雨中赏景的闲情逸致,如果欣赏的不是他们在挖土,那就更好了。
烟雨穿上蓑衣,跟着一起挖土,又问白羽:“我们挖的是什么啊?”
白羽说:“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世子爷五岁那年春天的半夜,侯爷回来过一次。
侯爷带了三坛子凉州烈酒,但王氏不喜侯爷把酒带回家,那时候,老祖宗还在,琳琅轩没被王氏监视得死死的,为了掩王氏耳目,他们父子作了约定,把酒埋在杏树下。
辗转十余年,白羽都差点忘了这回事,世子爷却还记得。
然此事,秦浚之所以一直记得,不是惦记酒,而是父亲怕母亲,所以才不得不把酒埋到自己院子。
所以,于他而言,从小开始,母亲是一个难以违抗的存在,只有在老祖宗那边,母亲才无法管他过多。
他心底里开始亲近祖母。
十岁那年,得知老祖宗病重,母亲却一直哄着他,不让他去见老祖宗,他才叫上飞檐带着自己翻钟翠园,最后落了水,险些出事。
却也遇到了溪风。
秦浚陷入了回忆里,指头轻轻揉了揉眉间。
另一头,烟雨问了白羽,白羽却无可奉告。
世子爷要挖酒,动静自然不能让侯夫人知道,所以,他今晚把侯夫人布置的人赶走。
但是为什么挖酒呢?
借酒消愁?白羽想不明白,只是世子爷神态冷静,这几日一直没有异常,总觉得好像事情不是这般简单。
白羽心内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往下挖。
下过雨,泥土湿滑紧实,没有松散的容易挖,他们三人挖了有小半个时辰,从细雨挖到雨渐渐停了,挖出一个大坑,这才用铁铲碰到东西。
赤霄手上没点轻重,“咔”的一声,酒坛子被打破,瞬间,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陈酿的滋味。
凉州酒本就烈,再埋了十多年,只消闻一口,就叫人生出了醉意。
世子爷站起来,朝杏树走过去,赤霄面带自责之意:“世子爷,小的不小心打破了酒。”
秦浚没有怪罪的意思,只说:“没事,还有两坛。”
赤霄把两坛酒抱出来,下面的泥土干燥一点,他拍开沙土,用水洗了好几遍,才露出酒坛原本的模样。
主仆四人坐在廊下,听余下的雨水顺着屋瓦,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圆点。
秦浚看着这两坛酒,叫白羽:“拿杯子……不,拿碗来。”
说是碗,更像碟,浅口,大约一指头宽,平日是用来装茶沫的。
白羽一下拿了七八个珐琅碗碟,平铺在地,秦浚则破开坛封,咕噜咕噜的,肆意倒进这八个小碗里,就是酒水溅在地上、衣袖上,也不为所动。
他捏起一只碟,仰头饮尽,颇为快意,再搁下碗碟,指着其他的碗碟:“喝。”
白羽和赤霄拿起酒,一起喝了下去,烟雨心里没底,她酒量怎么样,她还是有点数的,有一年过年,她喝了两三口黄酒就昏过去了,还是溪风把她背着回耳房的。
何况今晚上,溪风和飞檐有约,如果她喝醉了……
烟雨拿着碗碟,踟躇不已,却看秦浚扫了她一眼,烟雨心里一顿,世子爷似乎就只是心情不太好,需要所有人一起喝酒。
不管了,烟雨借着假动作,抿了一小口。
这酒又辣又呛人,只这一下,直烫到她胃里,驱走冒雨挖土的寒冷。
到后来,几人都喝多了,赤霄靠在柱子上,半醉不醒,白羽呆呆坐着,看不太出情况,应当也是醉了的,烟雨因为只喝了一小碟,还保持着一丝清明。
雨又下了起来,伴随天际的雷鸣,有愈演愈烈之势。
秦浚站起身,步态稳重,往寝卧的方向走去,看不出醉意,然目中些许的涣散,白皙的脸颊上也浮现淡淡的粉色。
他好像醉了。
烟雨下意识觉得不对,想跟着他,脚步却有些发软,似乎见她还清醒,秦浚忽的道:“去煮点醒酒汤。”
烟雨有点迟钝,往东堂走去。
此时,东堂内,夏蝉还在烧水,一见烟雨,就捂了捂口鼻:“你,你喝了酒!你怎么敢喝酒啊!”
烟雨使劲想了想,有点晕乎乎的,说:“我……世子爷让我们喝酒的,嗝,对了煮醒酒汤,醒酒汤。”
夏蝉“呔”了声:“算了算了,你坐着,我来煮就行,你说怎么回事啊,世子爷为什么让你们喝酒,溪风呢?”
烟雨骤然一惊,对了,溪风!
她回想着世子爷的寻常,这种寻常却太反常了,就是飞檐那种木头,知道溪风遭这种事,都提出带她私奔,世子爷怎么真的会屈从于侯夫人?
她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推开夏蝉,想要迈出东堂,却见白羽迎面走来。
烟雨着急,叫住白羽:“白羽,世、世子爷呢!”
白羽只说:“不知道。”
为了让自己清醒点,烟雨攥着拳头捶捶自己脑袋,喃喃出声:“不行,我要去找溪风。”
烟雨要从白羽身边走过去时,白羽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她走了两步没走动,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白羽抓着她的手臂:“……你什么意思。”
白羽的声音,和雷声一起落下:“不用去了。”
烟雨大惊:“你放、放开我!”
白羽却把烟雨拉到东堂,吩咐夏蝉:“把门关上。”
夏蝉看得目瞪口呆,不过白羽的吩咐,夏蝉自然会听,她合上了东堂的门。
却说此时,溪风又一次打开包袱,仔细地检查自己要带走的东西,或许是受这天气影响,她心头总萦绕着一股不安。
在这样的雨夜出行,总有些不顺利的预感。
她把包裹放好,双手交叠坐在椅子上。
现在的每一刻,对她而言都是漫长而折磨的,如果今夜飞檐带不走她,明天卯时,黄嬷嬷就会来给她梳妆,坐上一顶小轿子,嫁给刘二。
但她相信飞檐。
只是这一通安排下来,不知道要耗费飞檐多少精力。
她控制不住地乱想着,离开侯府后,就下江南吧,回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置办一间小小的茶铺,她有这一手手艺,不怕日子过不下去……
突的,屋外传来叩门声。
溪风下意识以为是烟雨回来了,她在耳房,离锦瑟园有点远,自是不知道烟雨去做什么,便打开了门。
出乎意料的是,门外不是烟雨,竟然是世子爷。
迎面而来,还有一股浓重的酒气。
溪风心里一凛,世子爷每次喝过酒,行径总是更为大胆肆意,却又似游鱼归水,好像这才是他本该有的一面,却被好好地藏起来。
他没有束冠,简单披散着头发,披着一件玄色外袍,指骨拉着外袍的领口,里衣衣领些微松开,露出羊脂玉一般细腻的锁骨。
这般穿着,毫无平日里的齐整。
少年轻轻歪了歪头,说不清是醉了,还是没醉,他低下头,眼神直勾勾的,看入溪风眼中,漆黑的眼瞳里,没有一丝光亮,像是隐匿在暗处的猎手,蓄势待发。
溪风避开他的眼神,似是有些紧张,不禁后退一步:“世子爷,是有什么事么?”
她后退一步,秦浚便往前一步,跨入耳房内。
他似乎笑了声,卷着一种无奈与无畏,酒气落在溪风的耳尖,让她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秦浚长手一伸,关上耳房的门。
直到这时候,溪风才骤地反应过来:“世子爷!”
秦浚轻叹:“我喝酒了。”
溪风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奴婢……奴婢去煮醒酒汤。”
说着,她想要从他身侧过去,世子爷却忽的伸出手,他双臂半展开,就足够拦在她面前。
他抬起黑漆漆的眼眸,唇畔还挂着一抹笑意,说出的话,却让溪风心脏几乎骤停:“我酒后失德,强迫于你。”
这就是秦浚进耳房的原因。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阻止母亲将溪风安排给外院的刘二。
溪风骤然睁大眼眸。
秦浚还是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他的声音早已蜕化,属于男子低沉的音色酝酿着:“今夜过后,你自不需要再去刘二那里。”
他似乎笑了笑:“我说我会护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