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思路,让这种“病”的怪状,也有了解释。
但大夫所言也只是猜测,至于是什么“毒”,他也从未见过,不能给个准头。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一回到府里,溪风清查最近烟雨吃的食物,东门街宅子人口简单,大家吃的都是一起的,花销记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没事,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那上面。
白羽急得嘴里冒泡:“她这个月没吃什么不同的。”
“这个月没有,”溪风把账本往前翻一个月,指着进项,“但上个月有。”
白羽骤然一愣。
是了,秦浚从侯府拿来的药材。
有了揣测,溪风翻找六七月时,烟雨和夏月染风寒那次,东门街宅子也没有新购的其他食物,但,在她们发高热的前一个月,也是吃了药材。
白羽和溪风面面相觑。
那药材本该是溪风吃的,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味道,由烟雨和夏月吃了。
直到了一个月,才出现问题,所以,当烟雨发高热时,没人想得到,是一个月前的药材出了问题。
也就是说,王氏极有可能借着送补品药材的名义,下毒。
难怪,一向脾性倔强的王夫人,居然会主动放下身段,来找溪风。
细思之下,白羽喃喃:“采薇说,老祖宗当年也是一模一样的症状。”
白羽和溪风一样,都在彼此眼里看到难以置信,按这个推断,当年,老祖宗是被王夫人所毒杀?
但即使不是,老祖宗的死,也和王夫人一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白羽:“那世子爷……”
溪风无意识地按按额角,低声说:“我来和世子爷说吧。”
既然是毒,也要让秦浚看看,能不能找江湖上的朋友帮忙。
溪风记得,当年秦浚在外游历两年,结识了一些江湖人士,到如今,他们还会互通书信,不乏博闻强识之人,如果烟雨中的是毒,那就还能看到希望。
一直等到天黑,秦浚才回来。
司刑府事务多,再加上他身兼吏部侍郎,一日是陀螺般转下来,眉目添了些许疲累,却从不与溪风埋怨。
他走上前来,问溪风:“烟雨的情况好些了么?”
溪风低声与他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她列举证据,将中毒前后原委款款道来,只字不提“王氏可能下毒”的字眼,但秦浚不傻,在她第二次提到药材时,脸色也变了变。
和聪明人讲话,只需讲一半。
秦浚两道眉毛紧紧皱起,双目如炬,腮帮发紧,似乎正在咬牙,垂在身边的手,攥成拳头,极力忍耐着什么。
过了会儿,说到:“我认识一个姓张的侠士,他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现在定居兖州九丰县,能看出此毒是什么。”
说着,他声音有点艰涩:“至于……”
溪风打断他的话:“要快点救烟雨。”
如果烟雨真的出事,她这辈子无法原谅王氏,但烟雨若没事,她尽管的“宽宏大量”,但他不能代表烟雨。
烟雨所受的罪,她不敢深想。
私心底,她希望王氏得到该有的惩罚。
可在这几个时辰内,她止不住地反复思考,为什么王氏就能这般随意给人下毒,丝毫没有半分的顾忌?
只因就算是事发,她也有身份作保。
溪风和烟雨,也仅仅如此罢了。
一时之间,心思辗转几回,溪风垂眸。
秦浚自没留意到她细微的动作,末了,他长舒一口气,重重地捏了她的手一下:“她,到底是我母亲,我会处理好的。”
秦浚给了保证,那就是不会委屈溪风和烟雨。
可溪风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秦浚和白羽驾马狂奔,拿着令牌一路出京城,赶在天亮前,把张开畅从九丰县带回来。
张开畅年五十有余,长得面目儒雅,留了一把美须髯,有些许仙风道骨。
一行人风尘仆仆,步履匆匆,仅净了手,张开畅就给烟雨诊脉。
他一边摸着脉象,一边听着白羽把其余症状一一详述,还有些当初装药材的盒子里留下的痕迹。
他捻着东西在鼻尖嗅着,过了会儿,点头说:“没错了,确实是一种毒。”
“此毒是来自西域的金乌草做成的,成毒叫金乌丹,一共分三次、一年之内服用,且毒药会在身体里潜伏,大约等二十到四十天,才会发作。”
“第一次服用后,看起来就仿若普通风寒,第二次,浑身会极为缺水,高热不断,但整体和普通风寒,也大差不差,第三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比第一次发热和第二次发热还要厉害,但人是能挨过去的,只是挨过去后,不出半年,人就会油尽灯枯,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白羽按捺着,终于等他歇一口气,连忙问:“我娘子如今是第二次中毒,能不能治?”
见他是真的着急,张开畅也不卖关子了:“能治。”
在听得他开口说“能”的时候,所有人脸上神情都是一松。
“这种毒药,能把中毒伪装成风寒,确实是本事。”
“但人下毒,讲究的是一击毙命,金乌丹除了慢发的毒素,还得分时段喂三次,而且还容易解,其实有点鸡肋,都没有人卖了,若果不是在这里看到,我都有点忘了西域有这种毒药。”
张开畅开始写药方,一边叮嘱说:“等等我要施针,把她体内的毒素逼出来,留一个人给我打下手就行了,其他人都退出去吧。”
留下来自然是白羽。
秦浚和溪风等在门外,好几次,屋内传来烟雨痛苦的呜咽时,溪风都想闯进去看看,虽然张开畅说解毒不难,可是痛苦的,终究是中毒者,她好几次都想,为什么中毒的不是自己,偏生是烟雨。
秦浚攥着她的手,用力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烟雨的痛苦,溪风感同身受,他不愿她进房间再遭一回罪。
黎明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张开畅和白羽一齐走了出来,白羽先报喜:“烟雨醒了,一起来就喊饿!”
一刹那,溪风悬挂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地。
她倏地冒出眼泪:“我去看看她。”
白羽去厨房端药,张开畅换了身衣服,秦浚在堂中等着他。
张开畅和自己这个忘年交小友关系不错,随口玩笑道:“难怪你当初就是在沼泽地那种地方,也要抓紧时间写信,有家里这样的小娘子,你还要外出游历两年,真是铁石心肠呐。”
他刚瞅见溪风时,心里就直道秦浚好福气。
秦浚笑了笑,道:“先生莫笑话我了。”
张开畅摸了摸胡子:“怎么,有心事?”
秦浚脸颊泛酸,过了会儿才说:“如果不是烟雨,现下遭受苦难的是她。”
张开畅也听白羽说过,补品是从何而来,惊讶之余,叹了口气:“年轻人,看开点吧,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
他听到溪风的阐述后,那是后怕、侥幸,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迷茫与痛苦。
那是他的母亲,却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溪风出事,他难以原谅自己。
却是不知道溪风会不会怨他。
秦浚苦笑一声。
接下来,就是调查,若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能妄下推断,即使这结果,明摆着在他面前。
只是当年钟元院的老人,几乎都散了,溪风和烟雨,又不曾服侍在老祖宗身边,不过倒有一人,秦浚还记得,她在外嫁的五姐儿身边当陪嫁丫鬟,就是朝霞。
如果不是当年朝霞在自己面前多晃了几下,他或许连这个人也都忘了。
采薇说,当时侍奉老祖宗喝汤药时,朝霞也都在。
秦浚先去刑部侍郎家中,见到秦晗玉。
感念秦浚当年为自己赢一根簪子,秦晗玉对这个哥哥态度很好,听闻哥哥是找自己身边丫鬟有事,有些惊讶:“朝霞么?我这就叫她过来。”
朝霞如今是刑部侍郎嫡子的通房,按理说,轻易不能见外男,不过秦晗玉在场,倒也无妨。
她梳了个妇人头,朝秦浚跪拜:“奴婢参见世子爷。”
曾经朝霞也曾幻想过,会不会有一天,她能成世子爷身边的人,可几经周折,直到溪风成了,琳琅轩还是没她什么事。
她一直觉得,溪风能被世子爷看重,那是她运道好,直到有一年冬天,她亲眼看着世子爷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动作轻柔,神情也是少见的宽和,而溪风则福福身,没说什么。
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不需要溪风做什么,世子爷喜欢,就是喜欢。
那她做再多,算计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竹篮打水罢了。
从那以后,她就认真跟在五姐儿身边,陪五姐儿出嫁,如今这日子,比她当初想象的人上人的日子,还差了点,但也不算太差。
再见这个高大俊美的男子,他的容颜和少年的他渐渐重合,更为成熟稳重,朝霞隐起目中情思,低下头。
不知道世子爷来找她做什么,如果是算旧账,青石早就离开侯府,总不能还能把她卖了,何况世子爷也并非会算旧账的记仇性子。
只是,她望没想到,世子爷一开口,就是:“把你当年在钟元院服侍,有任何异常,都说出来。”
朝霞当年还小,不过,有些许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么多年之所以没忘掉,也是当初想着,若能成世子爷身边的人,这些都能拿来要挟王氏。
没想到,如今是世子爷开了口。
她犹豫了一下,而秦浚说:“你尽管说,若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最终,朝霞松口,娓娓道来。
紧接着,秦浚暗中调查西域商队,查一些侯府老人,这种药,是一年期的,但当年王氏心急,只花了几个月就完成毒杀的全过程,所以仔细找找,漏洞却也不少。
整整七天,正面的、侧面的证据,找得七七八八,足以呈堂证供。
十年前,老祖宗的死,也渐渐有了眉目。
再不是猜疑,而是充实的证据。
他坐在书房内,望着面前的文书,因为熬了一整夜,眼眶微红。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道倩影,她轻轻放下茶盅:“爷,喝点茶吧,你这阵子都没好好休息过。”
秦浚抬起眼,看溪风。
他向来温柔含笑的眼眸里,如今就像湖泊刚刚干涸,露出一片的沼泽地,泥泞又荒凉。
溪风终究是不忍,抬起手按在他眉间。
他抬手揽住她的腰,抱着她,让她看不见自己神情,嘴唇翕动:“父亲该如何是好。”
何止是他,还有远在边疆的父亲,要面对这样的事实,总该需要点缓冲的。
溪风轻拍他的背。
眼前的男子陷入泥淖,但无需溪风指点他怎么做,他自有自己的想法。
溪风无声叹了一口气。
休沐日,秦浚回侯府。
而此时,烟雨也能下地走路了,气色回复不少,只是掉了的肉,还得花时间涨回来,她还反过来安慰溪风:“没事儿,平日里总觉得自己吃太胖,这倒好,一下让我清减了许多,想穿的好看衣服,我都能试试了。”
她知道自己是中了侯夫人下的毒,不由担忧,问溪风:“你说,世子爷会不会轻拿轻放啊。”
溪风望着天色,摇摇头,说:“我也不知世子爷会怎么处理,”她苦笑了声,“我什么也没法为你做到。”
烟雨一愣,说:“你别这样说,我现在没事就好了。”又说:“你可别因为这件事怪世子爷啊,不然我可是个罪人了!”
溪风笑了笑:“嗯。”
怎么会怪罪,他更难做,只是,她也知道,她终究是要守本心,僭越不得的。
正好,白羽给烟雨端来粥,趁白羽去拿小料,烟雨立刻和溪风说:“好想吃炸酱面啊。”
溪风抽回思绪,皱眉:“你还没好全呢,不能吃刺激的食物。”
烟雨捂住心口:“连你也这样对我,我早就好了,我想吃点好多油好多辣味的……”
说着,她突然停下来,因为她看到白羽回来了,立刻成了鹌鹑,一句话也不敢提。
等吃完粥,白羽又去忙前忙后了,烟雨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白羽就是世子爷一条狗,只有世子爷心情好时,他才心情好。”
溪风笑了:“你这什么话,可不能叫白羽听见了。”
“可那天我解毒的时候,吐了他满身,”烟雨陷入沉思,“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的,这些天也一直在照顾我,包括之前我高烧时,他居然难受得哭了,对我说恨不得能他自己来受……”
却也是难得,白羽性子内敛,能说出这些话,可见当时他是有多担心烟雨。
见两人这般甜蜜,溪风不由舒心:“经过这回事,你对他改观了吗?”
烟雨笑了:“那当然是改观了。”
只听她压低声音,凑到溪风耳边,嘀咕:“以前他是世子爷的狗,现在是我的狗,偶尔才是世子爷的。”
这比喻,溪风不由失笑。
却说忠勇侯府那边。
秦浚回了家,王氏自然是高兴的,忙让人张罗着多做点饭菜,说侯府那个最小的庶女,年已经十四了,但还没说一户好的人家,叫秦浚看到同僚哪个品性好的,帮忙拉拉线。
只不过,说着说着,王氏就发觉,秦浚面色恹恹,饭也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王氏问:“怎么了这是?官场的事不顺心?”
秦浚叹了口气,说:“母亲,溪风发了高热,前几天才退了,是不是需要一点东西补一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