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眼中泛起一点泪光,又立时忍下,咬着牙静下心给贾珠缝制里衣。
等大爷好了,等大爷好了就好了……
可大爷真的能好吗?
大爷好了之后,她也会好吗?
外头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王宜和从北往炕上看去,秦可卿的身形越发显得单弱瘦小。
她再往贾珠帐子里看过去,正犹豫间,有丫头在外轻轻敲门:“太太,瑚大爷领着瑞大爷来看大爷了。”
贾珠的院子里极静,只闻得北风呼啸声和树枝摇动声音。
间或有一两个下人从屋里出来,走路时也都尽量放轻脚步,互相说话时都低声细语。
跟在贾瑚后面迈进院门,贾瑞不自觉放轻呼吸。
贾瑚沿着廊下走到正房门前住了脚,贾瑞不妨贾瑚忽然停下,一时没刹住,险些撞到贾瑚背上。
贾瑞踉跄退后几步才站稳,问:“瑚大哥怎么不进去?”
贾瑚往后转身对贾瑞看过去:“里头珠大嫂子也在,进去便冲撞了。瑞兄弟年岁不算小了,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懂得?”
贾瑞只觉得贾瑚目光把他心底想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泛起寒意,哆嗦着说:“是我一时糊涂了。”
“这样的糊涂,瑞兄弟最好再也别犯。”贾瑚话中颇有几分深意。
他想起来了,这贾瑞不就是鸾鸾从前常和他说的满脑子淫·欲·色·情,敢把主意打到嫂子王熙凤身上,被王熙凤几次教训了不改,最后对着风月宝鉴手·淫把自己折腾死了的……奇葩吗?
怪不得贾瑞从说要看贾珠起到现在,一路上答他话的声音都那么虚。
这回他才十三,没遇上王熙凤,只是先替贾珠把秦可卿迎回来,连秦可卿的面都没见过就惦记上了?
贾瑚颇看了贾瑞几眼,才收回目光。
贾瑞若老实了便罢,他真敢把主意打到秦可卿身上,为了鸾鸾高兴,他只能使出比王熙凤更狠的手段整治他了。
被贾瑚这么看了这么问了,贾瑞哪儿还敢再说什么?他结巴着说:“是兄弟一、一时糊涂,糊涂了……”
王宜和迎出堂屋,见贾瑚贾瑞都在门口站着,笑问:“大冷的天儿,怎么不进来?难为你们想着。”
贾瑚问:“不知大嫂子是不是在里面?我和瑞兄弟总要避讳的。”
“也是……”王宜和想想笑道,“那只能请你两个再略等等。”
贾瑚道:“无妨。”
王宜和便再进去,令秦可卿往那边里间去,方又出来把贾瑚贾瑞请到贾珠卧房。
贾瑞知他见珠大嫂子的想头是彻底落空了,心内遗憾,但面上并不敢露出分毫,生怕真惹了贾瑚生气。
贾珠还未醒,天亮着,王宜和怕光扰了贾珠歇息,只把他床帐略拉开一两分,悄声道:“这两日他醒的时候似乎精神些了。”
贾瑞见贾珠躺在床上是这副憔悴模样,看着有几分骇人,不禁心下更加遗憾。
那日替珠大哥去迎嫂子时,他看到嫂子身量虽未长成,但身段窈窕纤细,行动娉婷袅娜,袖子下头露出来的手白得脂膏一般,虽未见到盖头下是何等容貌,但能得荣国府上老太太二太太中意,也不知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前两日他还听人说起,珠大嫂子的样貌真是一等一的好,说和神仙一般也不为过了。
这般容貌的女子,却只能嫁给珠大哥冲喜,真是可惜了。
珠大哥病了这一年多,一点儿未听说转好,只怕再有二年人就没了。珠大嫂子年轻守寡,难道不觉寂寞?
他是替珠大哥把嫂子迎回来的人,和嫂子天然就有情分在,到时候多见嫂子几面,安慰嫂子,嫂子难道不会……
正好儿他既来荣国府里上学,隔上几日看望一回珠大哥也是应该的。嫂子见了他这般,必会觉得他是个有心人。
偏怎么叫瑚大爷这阎王看出来了!
只怕往后他再无机会见嫂子……
察觉到贾瑚的目光又在他身上,贾瑞不敢再多想,忙跟在贾瑚后面安慰王宜和几句,就算看完了贾珠,又和贾瑚一路从东院行到西南角学堂。
这时已是午初一刻(上午十一点十五),离中午歇息没多久了,贾瑚便先不和贾瑞进学里,而是领着他到了给他预备好中午歇息的一处厢房内,又把这里服侍的人叫来给他见了,命他中午自在这里用饭。
看到了时辰,贾瑚把贾瑞留下往学堂过去,让温修昀贾琏暂等他半刻,和先生单独说:“今日下午要来上学的贾瑞是我族中兄弟,今年十三,虽和琏儿同岁,但学问尚浅,先生只把他和蓉儿蔷儿两个一起待就是。”
这先生在荣国府教书已有十来年了,从四十出头就在这里,到如今年过半百,看着荣国府几度变幻,最后是贾瑚当家做主。
他进士出身,活了这些年,荣国府几次换人当家,他都能稳稳当当做着府里先生,自然是个聪明的。
如今学里一共五个人,贾将军不必说了,虽还未经春闱,但学问已不下于他,每日到学里来,大半时间都在自己做文章,每日只有两三刻钟和他探讨。别说贾将军是荣国府之主,他本就管不着,就说贾将军的学问也是用不着他操心的。
往下昀大爷琏二爷两位便是他要着重教导的。
昀大爷是一等禀生,明春应要往国子监去,琏二爷还未进学。这两位爷天资比贾将军略低,但努力用功之处半分不少。若他能教导出两位二甲进士,纵他身上不好,性情不容于官场,这辈子也不算毫无成就了。
学里还有两位小爷,便是宁国府的蓉哥儿蔷哥儿。
这两位小爷实是有几分聪明灵透,可心思并不在读书上头,在学里有贾将军三个镇着,还算用心读书,但一下了学或是休沐放假,就把读书上进抛到脑后了——这两位小爷的功课一看就是敷衍糊弄来的。
他前二年还恨铁不成钢,想要掰正这两位,但每回在学里这二位看着改正了,不过几日又故态复萌,好似悔恨改正的不是本人一般。
几次之后,他看贾将军似不甚在意,便试探着对这二位松了,果见贾将军默许这样,只要蓉哥儿蔷哥儿两位在学里安静听讲不闹,别的他就万事不管。
前几日贾将军和他说,请他再教两个学生,一个这几日就来,一个开春再来。
他既受雇于荣国府,自然没有不教之理。左右是好学生他就精心教,自己不愿上进的,就看贾将军态度再做决定。
谁想没等他自己看出来学生是什么情况,贾将军又是什么态度,贾将军竟和他直说了,把瑞大爷照蓉哥儿蔷哥儿两个待。
那就省事儿了,也简单了。
先生抚须笑道:“贾将军放心,我必会好好教导贾瑞的。”
贾瑚道:“说了几回,请先生直呼我姓名就是。”
那先生忙道:“这万万不可!虽贾将军看着是和我读书,其实是你我互相探讨。贾将军师从林侍郎林探花,我不敢以贾将军先生身份自居。”
贾瑚不想在这事上多费神,看先生又这么说,便道:“看先生高兴便是。那我先去了。”
出门和温修昀贾琏来到贾琏院子里,三人一起吃了午饭,中午暂歇之前,贾瑚和他两人道:“看着些儿贾瑞,别叫他单独去看珠大哥。”
“这是怎么说?”贾琏不解问道。
贾瑚把屋内人先遣出去,方道:“我看贾瑞对珠大嫂子起了心。”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他们。
贾琏又惊又气:“真没想到他竟这么无耻!那可是一家子嫂子!珠大哥还没……他就敢打嫂子的主意?”
温修昀也疑惑:“只按理说,珠大嫂子是荣国府嫡派长媳,贾瑞是旁支子嗣,人品才貌也不过平常,是有多……才敢肖想珠大嫂子?”
贾瑚道:“不必管他怎么想的,总之不许他单独往东院去。他若老实便罢,敢不老实,珠大哥病着,咱们做兄弟的,总不能看着他这么欺到珠大哥头上。”
贾琏点头,又问:“那这事能不能告诉二婶子?”
贾瑚道:“这不可。”
贾琏又疑惑了:“为甚不可?告诉二婶子知道,二婶子自会防着贾瑞的,不是一劳永逸?”
贾瑚才要解释,看温修昀一派平静,道:“昀兄弟,你给琏儿解释一回如何?”
温修昀一愣,笑和贾琏说:“琏兄弟细想,这自古婆媳之间……珠大嫂子才来几日,二太太就听咱们说贾瑞对她有意,你觉得二太太是会觉得贾瑞无耻,还是会觉得珠大嫂子有不妥之处,所以才被贾瑞记挂着?”
“更何况二婶子对珠大嫂子并非十成满意,给珠大哥迎娶嫂子,只是为了冲喜而已。”贾瑚补充了温修昀不好说的话。
贾琏有些明白了:“这么说,若叫二婶子知道,咱们非但没帮珠大嫂子,还是害了她?这真是……”
贾瑚道:“琏儿,你也大了,既能虑到族中将来如何,这些家里人情的事你也不能一无所知。现家里就有例,老太太和太太,老太太和二太太,太太和二太太,还有太太和……你把这些年的事都想一遍,只要能通一件,自然全都通了。”
午间稍歇是贾瑚在贾琏院子东厢房,温修昀往后回自己院子去。
两人出了贾琏正房屋门,温修昀跟着贾瑚走到廊下转弯处,问:“瑚大哥今日为甚要我和琏兄弟解释?”
贾瑚只道:“昀兄弟觉得是因为什么,那便是了。”
温修昀笑笑,又问:“还有才刚瑚大哥说的都是府上家事,我在旁边听了无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