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沉吟不决在贾瑚意料之中。
前些年贾代善还在时,和贾母夫妻三十年,感情还算不错。
贾母算是这时代合格的高门大家族当家夫人,出身侯门,嫁入国公府,生育两儿一女,丈夫生前是圣上极信重的臣子,连带她也在高门贵族间地位非凡。她能称得上是心智清明,手腕高超,知道什么是对她和对荣国府最好的,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决定。
比如前些年,贾赦糊涂不成器不亲近她,而贾政是她亲手养大,在读书上好歹于三十之前得中举人,算比贾赦明理出息许多。她为了自己晚年仍能在荣国府内有势,也为了荣国府不被贾赦连累,带向末路,曾起过让贾政当荣国府的家的心思。
是看到他连中“小三元”,贾母才彻底定下主意,允了贾赦正位。在贾赦还活着的那几年里,贾母也没少为让贾赦少惹事费心,对他也能算信任看重。
她在荣国府的这几十年,正是荣国府极盛的几十年,而她这几十年的尊贵地位,大半是其夫贾代善带给她的。
贾代善一死,荣国府还是国公府邸,她还是国公夫人,但地位都大不如前了。
他现在只不过是虚衔一等将军,在圣上面前勉强算露了脸,身无实职的举人而已。和生前的贾代善比不算什么。
贾母怀念贾代善,偏宠和贾代善生得相似,还衔玉而生的贾宝玉是应该的。
毕竟那块通灵宝玉,只有他、鸾鸾和贾母三个人见过。
那确实不是一件俗物。
人年纪一大,就容易心里糊涂,圣上如此,贾母虽没和圣上一样服用丹药,但年岁渐老带给她的影响已经渐渐浮现了。
喜欢孩子,喜欢热闹,喜欢子孙们事事都顺着她的意。
趁现在贾母还只是略有此症,把贾宝玉挪出来为好。
这些年他和贾母算合作得不错,他希望能让贾母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贾瑚道:“其实宝兄弟早些挪出来也不只是方便上学。他生来有个爱胭脂水粉的毛病,老太太这里多是年轻丫头,纵再怎么教他,严也罢顺其自然也罢,他日日见的都是这些,怕难彻底掰正。不如挪到我那边去住,服侍的全是小厮嬷嬷们,他见不着这些,又有了功课要读书,如此几年,应就能好了。”
贾母微微点头,神色松动了些。
贾瑚道:“且宝兄弟今年四岁,算是孩子,但再过二三年,也到了避讳的年纪。老太太这里还养着迎春妹妹,往后各亲戚家的女孩子长大些,如姑母家里的黛玉妹妹,保龄侯家的妹妹,还有薛家的妹妹,都少不得要往老太太这里请安拜望。老太太喜欢,留下妹妹们住几日也是常有的事。若宝兄弟在这里便不方便。叫外人见了六七岁的男子和姐妹们厮混也不像样,远近亲友家也不好带姑娘来。并元春妹妹将成北静王世子妃,作为郡王世子妃的娘家,更应谨慎守礼才是。也不单是宝兄弟要挪,等琮儿该开蒙的时候也要挪出来的。”
又是林黛玉不好过来,又是元春要到北静王府,昨晚贾母才和王宜和说了让她注意着,这回贾瑚这么一说,贾母深觉有理,道:“你说得是,宝玉是该挪出去了。只是……”
贾母叹了一声:“你们祖父早走,你们父亲也去了,我老了,见不得冷清,宝玉一挪出去,这里就剩迎春丫头一个,没了宝玉吵闹,倒觉得过于静了。”
贾瑚道:“若老太太愿意,二叔家里探春妹妹要满一周岁了,听得也甚乖巧聪明,不如挪过来养在老太太这里?”
贾母沉吟不语。
贾瑚道:“算是我求老太太。我听得那位赵姨娘似乎不大稳重,咱们家的女孩子还是得好好儿教养,不说都养得如元春妹妹一般当得起郡王妃世子妃,也不能叫人带歪。珠大哥病还没好,元春妹妹也要出阁,二婶子忙不过来,我做侄子的也不好插手叔叔房里的事,只能求老太太了。”
贾琏在旁帮腔,笑说:“有意思!宝兄弟和探春妹妹是亲兄妹,宝兄弟挪出去上学,探春妹妹过来替她哥哥孝敬老太太,也算正好儿了。”
贾母笑道:“你个猴儿!就知道帮着瑚儿要支使我!”
贾琏忙站起来,笑道:“老太太这话,孙儿可万万不敢应。只是俗语说‘能者多劳’,老太太有能为,我们做晚辈的不成器,少不得要劳动老太太再操心了。”
他这话说得贾母高兴,贾母看他越发的神采夺目,秀色飘逸,人不知何时已出息得这样。
再看坐在一旁的贾瑚,贾母心想琏儿是瑚儿从小带大的,除了瑚儿往济南读书那几年,并往承德去求亲外,他和琏儿两个几乎算得上日日不离,纵在济南读书不能常回家,瑚儿写给琏儿督促功课的书信也月月不断。
还有那薛家的蟠小子,只在瑚儿手里管了不到两个月,听老二媳妇说起,薛家是觉得蟠小子变了不少了。
琏儿是瑚儿亲兄弟,薛家是一年给瑚儿几万银子请他,宝玉好歹沾个堂兄弟,又是瑚儿主动要挪出去教导的,想也应该不差。
贾母笑道:“罢了,你们两个都这么说了,我就不答应也不成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把宝玉挪出去?”贾母问贾瑚。
贾瑚道:“看老太太这里方便,我去和太爷商议,再叫人收拾屋子。”
贾母想想道:“那就等三月,天暖和了再挪动罢,你也好收拾屋子,宝玉要带去的人……”
贾瑚等贾母说完。
“哎……罢了,你是一向不喜丫头服侍的,薛家蟠儿那里也没有。我这里不出人了,所有人你看着安排就罢了。”贾母道。
贾瑚起身:“多谢老太太疼我。”
两人眼神在空中碰了一下。
贾母笑道:“你是咱们府里长房长孙,我不疼你疼谁?”
贾琏低头一笑,忙道:“老太太可不能只疼大哥啊!我就不值当老太太疼?”
贾母指着他笑道:“你个猴儿,一会儿帮着瑚儿说话,一会儿要吃瑚儿的醋,你到底要怎么?”
贾琏笑道:“我只想让老太太常高兴罢了。”
笑过一回,贾母问:“你那里最快什么时候能把屋子收拾出来?”
贾瑚道:“屋子是现成的,苍柏院现是蟠兄弟住正房,东厢房给太爷中午歇息,宝兄弟要过去就住西厢房,那三间屋子火炕火墙都有,屋子是去年接蟠兄弟来之前一齐修整过,只要往里添些家具摆设就成了,慢不过一两日。”
贾母道:“也不必等三月了,你回去叫他们赶着收拾挑人,等出了正月就让宝玉搬过去罢。我明儿和你二婶子说,宝玉搬出去了,也好把探春丫头早日挪过来。”
贾瑚低头应是。
贾母靠在后头,沉思半晌,道:“瑚儿,你跟我来。”
贾瑚来至贾母身旁,却并不去搀扶。
虽已习惯了贾瑚这样,贾母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叹,扶着丫头们的手起来,带贾瑚到了她卧房,在炕上坐了。
“出去守着。”贾母和丫头们说。
屋里只有贾母和贾瑚两个,贾母才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和贾瑚道:“你把那柜子的第二个抽屉打开。”
贾瑚依言打开抽屉,里头用鹅黄缎子包着什么东西。
贾母道:“拿去吧,钥匙就在你手里。”
贾瑚拿起抽屉里的东西,把缎子上打着的结儿打开,里头是一个沉香木的盒子。
盒子上有一把锁。
贾瑚转动钥匙,盒盖开启,五彩生光晶莹剔透的通灵宝玉就在里面。
贾母叹道:“藏了三年,可算不必瞒着人了。都交给你操心去罢。”
贾瑚道:“老太太放心,我必会好好保管这块玉到宝兄弟成人。”
贾母道:“这玉是他生的时候带下来的,论理是该叫他知道。但不知宝玉往后长成什么性子,咱们家又会成什么样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还有一事,珠儿身子略好了些,我和你二婶娘说了,给珠儿预备出一处院子来,给他好了搬出来住,你想想哪里合适罢。”
贾瑚躬身应下。
贾母抬手:“去罢。”
贾瑚将通灵宝玉连着下面垫着的缎子塞在袖中,将盒子放回抽屉,一礼出去了。
贾琏还在外头等着他。
“大哥,我能不能问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往苍柏院去的路上,贾琏问。
贾瑚道:“有一件不能,有一件能。”
贾琏才刚等贾瑚时,心里便在猜测贾母单独把贾瑚叫进去是要说什么事。他猜要么是宝玉的事要么是朝堂之事。
若是朝堂之事,问问无妨,毕竟在定安伯府那回王家叔父都和他说了不少,回家后大哥还和他细说一回。若是宝玉的事,那更没什么不能问的。
哪知只能问一件,还有一件是不能说的?
难道是嫂子的事?
贾琏心下好奇,却笑说:“那我不问那件不能说的。能说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