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异地,在空灵绵密的琴音里,仿佛能辨认出檐下水帘的明彻,雨打芭蕉的圆润,白练般疾风密雨的冲刷,滂沱雨势在湖面上激起的万千琼花碎玉,期间仿若还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激越。每一种声音层次分明,宛若音韵组成的潮汐。
洛湮华站在厅堂一角静听,即使在自己面前,白若菡也不曾展示如此繁复高明的技法,她为他弹奏的曲子总是偏于舒缓轻柔,像是想尽量多带来一些安适。他总觉得这琴声最动人之处并非技艺,而是其中似水的情怀,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深远惆怅的思念,带着期盼与希冀,在时光中等待。此时此刻,内心深处仿佛会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叹息,曾几何时,他心里也有过一个娉婷的身影,初时只是淡淡的,渐渐在守候中变成深邃的印记。即使铅华粉黛、红颜丽色终将被岁月消磨而去,记忆里仍会留存当初的倩影。但这就是全部了。世上毕竟还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必须顾及,难以逾越。
琴声如雨,在场宾客无不心荡神驰,屏息聆听,不愿错过一丝曲中意境。琴曲弹奏到最疾处,曲调倏然上扬,转为峭拔激昂,宛若紫电划破长空,难以想象如此高弘的气势会是出自白若菡纤细的指端。
孔尚业这时也与其他宾客一样在全神贯注地听琴,他见了珍贵舆图就挪不开步子,故而一直站在木架旁。就在听得入神之际,他突然感到腰侧像被小虫叮咬了一口,一阵酸痒,不由得伸手去按挠,为了不被旁人留意,还下意识地略微侧身。然而,脚下才稍微一动,右腿肚随之又是一麻,像是哪条筋突然被扭到了,整条腿瞬间发软使不上力,他胖胖的身躯顿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重重跌坐在地,于是本能地,他撑住身边的舆图木架,想借力重新站稳。
没想到的是,这看似坚固厚实的架子竟然全不受力,一靠之下,立刻摇晃着向后滑去,孔府尹便如靠了个空,登时失去平衡,忙乱中另一条腿雪上加霜,也跟着一麻,他再也撑不住身体,终于重重跌倒,耳边只听到木架被带倒的一声轰隆巨响,舆图书册劈啪纷坠,以及身边墙壁中轧轧的响动,仿佛内有机簧。
正屏息沉浸在琴曲中的满堂宾客都吓了一跳。白若菡手下的古琴发出一声裂帛般的低响,断了一根弦,琴声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不过是数息的工夫,所有人都朝这个方向看来,只见木架倒塌,满地散落的舆图中,坐着几番挣扎仍狼狈坐倒的府尹大人。纵然众人都为琴曲未能奏完大感惋惜,但眼前的一幕实在有些好笑,特别是孔府尹脸上羞窘交加的表情,便有人忍不住露出笑意。
孔尚业心中简直欲哭无泪,实在无从解释自己所丢的这个大丑,他也弄不明白为何突然会腰酸腿麻,是腿肚转了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心中一时只是后悔今日出门前怎地没看看黄历,又暗骂钱府连个藏书用的架子都做工不牢,这般不禁碰。
他的腿脚这会儿倒没事了,赶紧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却见众人目光灼灼,俱都看向自己身后。
孔尚业回身望去,只见后方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打开的暗橱,看得出设计精巧,平时在书架的遮挡下不见痕迹,此刻大约是方才一番折腾触动了机关,已然洞开,里面的东西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叠码放整齐的藏书,最外侧却端正地摆了一个鼓囊囊的青布包袱,包得不怎么严实,一眼望去便可看到里面宝光闪动,尽是些珍玩,有些索性就露在外面。
不少宾客都有些尴尬,家室内舍藏有暗格暗门也不算稀罕,但用途都是收藏不愿为外人见到之物,现在意外展示出来,主人家面子上未免不好看,有人就假装视而不见,转去关心孔府尹有没有跌坏了哪里。
钱崇益心中的惊诧比旁人却要更甚,园中沧浪阁内的暗橱十分隐蔽,触动的机关明明隐藏在墙角一座铜鼎后面,不经大力搬动不会开启,怎么会突然倒了座书架就打开?而且他一向只用来存放珍本书籍,从未见过这个包袱。
他一时也顾不上多想,连忙上前打圆场,一边暗示两个儿子赶紧去叫人收拾。
端王爷过来得比较晚,他还在为难得的琴曲被打断而不悦,等到朝那道暗橱看了一眼,便是一愣,抢上前去,失声道:“这不是本王的八宝紫金冠,怎会在这里?”
洛城中的官员都听闻过独行飞贼近月来出没公卿府中盗宝之事,失窃的都是各家府中的珍藏,其中端王爷丢失的就是一顶八宝紫金冠,闻言均是大为吃惊,纷纷聚拢靠近。
孔尚业掌管京兆尹,连日来已被此案搅得焦头烂额,失主无不催促缉拿盗贼,他一个也惹不起,听到失宝出现,连跌跤丢脸都忘了,立刻走过去,问道:“王爷可看准了就是府中失却之物?”和他一起上前的还有沈翎。
端王爷已经将宝光玲珑的紫金冠拿在手中,镂刻剔透的顶冠上镶嵌着龙眼大的宝石珠玉,颗颗光华璀璨,说道:“就是它,此乃先帝御赐,我万不会认错。”
在场还有几家府中丢失了珍宝,见到这般情景哪里还忍得住,都挤到最前面。
沈翎近来也在京兆尹求助下协查案情,他将青布包袱解开,只见羊脂玉壁、珊瑚璎珞莲花灯、子母珠,件件都是失窃报官之物。
在场众人大都见多识广,但也难得一次同时见到这许多珍品。不仅失主欢喜,孔府尹也是大喜过望,他的压力主要来自于必须追回失宝,现在既然找回,责任就大大减轻,只是过程未免古怪,方才那一跤莫不是上天护佑?想到此处,他不免朝招待众人登楼的钱侍郎看去。
钱崇益只觉事情莫名其妙,何以今日夏宴会出现当前的场景,还发生在自家的沧浪阁中,钱府岂非无端被扯上了干系,他求援般地望了一眼太子。
太子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钱侍郎无需忧虑,洛城谁人不知你府上尊贵清白。若是有人意图陷害,可也没那么容易,这包袱出现得蹊跷,此事定会查得明白。”
钱崇益忙拱手说道:“谢太子殿下信任,下官实在不明原委。”他倒不怕他人蓄意栽赃,但若是自家府邸因此被京兆尹和靖羽卫盯住,总是麻烦。
沈翎将包袱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检视,俱都完好无损,看到最底下压了一本账册,因其普通,放在一堆珍玩中反而不易忽略。
“这盗宝之人倒也有些意思,难道得手后还想造册记账不成。”沈副统领笑道,随手拿起翻看了两页,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旁人只见他神色转为凝重,隐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翻动间一张内页飘落下来,他也没有去拾。
孔尚业心下好奇,俯身将掉落的纸页捡起,但见上面工整地一行行记着:
壬戌年三月初九,漕运粮船三艘,至津州渡口,太仓虚数二万石。净得银两万三千两。
三月廿三,漕运粮船四艘,临清码头交割,陈仓虚数二万六千石,净得银两万九千两。
四月初九,海运粮船二艘,登州港码头,桐仓虚数一万八千石,净得银两万零五百两。
…………
一行行小楷记载的全是洛城乃至附近州县粮仓的亏空,孔尚业的脸色也变了,他与钱崇益多年同朝为官,辨得出他的笔迹,这张账页上所写的如果并不是一个玩笑,便是兹事体大。
李平澜上前,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一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时他见到静王走近,就默不作声地将账页递给他看。洛湮华扫了一眼,又转给了还不明状况的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