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厘不差地捏住了托盘上即将倾倒摔出去的杯子,动作似乎并不快,却连一滴药也没有溅出。跟着有人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一股既稳定又平和的力道传来,立时托着他站稳了身体。
能将一场意外之灾化解得如此轻描淡写的,重华宫中只有一个人。吴庸定下神,赶忙对身后之人拱了拱手:“多谢李统领相救,怎么会有暇来了此处?”
“后宫出事,我将陛下常去的地方巡视一遍,恰好路过。”李平澜脸上仍是一贯地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一天之内,前殿后宫都有人跌倒。”
正说话间,两名工匠抬了块沉重的金砖朝这边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内侍,见地毯凹陷,一只托盘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都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不该一时疏忽走开,求吴总管饶命。”
吴庸眼中掠过深思的阴霾,李平澜将盛药的玉杯递回给他:“吴总管可是正有急事待办?”
“李统领这个人情,咱家记下了。”吴庸接过来,不理会那两个内侍,回身朝西暖阁走去。李平澜没再说话,陪着他走到门前,看着他迈过门槛,随即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驷马的御用宫车又驶出宫城,朝西北方向行去。
洛湮华靠坐在车厢中,解药已经服下,但经历过两次的那种毒发的难受仍然渐渐攫住了他的身体与神志。过了今晚,韩贵妃和太子暂时应不会再盯准了月中十五出手,否则会引起天宜帝的疑心。而此番入宫尽管凶险不少,仍该算是很幸运了吧。
关绫和清明一直等在车里,两人见到他平安出来,都明显放心了些,但仍然绷得很紧。
静王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糟,清明两次过来,想扶着他躺下,宽敞的后厢确实可供躺卧休息,但他觉得还是应当尽力坐着,而不是像个起不了身的病人一样被拖回府里,让下属们担忧惶急。秦霜和杨越都很有才干,然而自己一倒,他们心里总会有些发慌,关绫也才十六岁,今晚不知能不能顺利应付过去。
人在生病时总会变得脆弱,觉得什么也做不到,无力御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这每月一次的发作,偏偏都在旁人的算计之内,即使已策划了应对,今夜自己也注定是个拖累了。
他闭上眼睛,不知因为毒性还是疲惫,思绪无法集中在眼前,反而飘得有些远,秦肃随着粮队在八百里外的路途中,洛凭渊在三百多里外的豫州,他们此刻都在做什么?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不是今天抱过的月月,而是小小的洛凭渊,笑的时候眼睛不会弯成月牙儿,依旧睁得圆圆的,像是在问:“皇兄为什么总没空陪我玩?”母后很忙,如嫔要在一旁陪同,自己则不是读书就是练武,天宜帝更是很少关注侍女所生的皇五子。四五岁的小娃娃在凤仪宫里团团转,不知道该去拉谁的衣角,令人见到了,忍不住想过去抱抱他,现在可已经是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了。此刻,凭渊在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十九岁的宁王刚刚穿过洛城的西华门,正放松马缰,缓缓走在城中熟悉的街道上。他今晨带了一干属下自豫州出发回洛城,原本预定走三到四天,但他的坐骑是安王不久前刚送的乌云踏雪,出得城来,见了平直的官道就开始撒欢,不住想要放蹄疾奔,别人的马跟不上,弄得宁王总得停下来等他们赶上。
洛凭渊一时兴起,便想试试这匹名马的脚程,反正路上无事,于是对下属笑道:“你们该怎么走还怎么走,我先行一步回洛城了。”
众人见稳重的宁王难得露出少年心性,都不来阻拦,眼看着他一提马缰,坐下骏马长嘶一声,一人一马转眼跑的不见踪影。
乌云踏雪大约是很久没有得到机会尽情奔驰了,越跑越快,当真是四蹄生风,一骑绝尘,越过路上行人无数。纵有旁人想别苗头,却哪里追得上。洛凭渊有几次怕它累了,想放缓速度,它只是不肯,连连驰骋向前,只除了途中打了一次尖,傍晚时分竟已一路奔到洛城,堪堪在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冲了进去,才像是终于觉得跑得过瘾了,开始慢悠悠地在城中溜达。
洛凭渊心道,安王所说的日行六七百里确然不是虚言,心中爱惜,拍了拍它汗湿的鬃毛,笑道:“这回可跑累了吧,我先带你去喝水吃些草料,再慢慢回去不迟。”
西华门距离静王府尚有一段距离,他还是担心马儿渴坏了,找了家看上去整洁的酒楼,让小二将乌云踏雪牵去照料,自己准备随意吃些东西。
刚上了二楼,迎面撞见沈翎和两名靖羽骑卫坐定在一张桌旁,看起来也是刚到。几人见了宁王都是惊喜,连忙过来见礼,拉他坐在上座。
沈翎笑道:“可把殿下盼回来了,这些日子事多,没有您在,我等总是少了主心骨。不是昨日传书说还要过两天到么,殿下难道是插翅飞回来的?”
洛凭渊正色道:“沈副统领说得相去不远,我虽然不会飞,但是将马扛在肩上,一路使出轻功,也就奔回来了。”
几人都是大笑,平日里与宁王私下接触少,没想到他也会说笑话。
酒菜送上,洛凭渊就问起近日来洛城内的大小事务。
靖羽卫所自昨日接到尉迟炎传来的捷报,众人都十分欣喜,一多半功劳是江湖侠士的,但既然是宁王殿下找来的朋友,自然与有荣焉。靖羽卫连年遇到品武堂与金铁司的进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人人憋了一腔闷气,如今用在坐骑卫之一邵必图的话来说,出门不看天也扬头,特别是遇见御林卫的时候。
洛凭渊想着,回府前能多了解情况也好,免得见了静王,事事还要听他讲述,那便只有点头的份。
一餐酒饭吃到很晚才散,洛凭渊走到外面,重新上马,朝静王府行去。乌云踏雪跑了一天,又刚刚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走得很慢,洛凭渊也不催促,在晚夏的夜风里徐徐而行。今晚,他感到沈翎与靖羽卫下属们对自己的恭敬中多了尊重信赖,差别很细微,但仍能从众人的神态举止中约略察觉。靖羽卫最初就是为了对付辽金武人而创,尽管又加上了很多其他职责,但以武力正面击溃品武堂,才是上至天子,下至卫所军士最看重的战绩。可在此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个人,是静王才对。很晚了,待到回府时不知皇兄是否已经睡下。
夜阑人静,时节已过了立秋,静王府中连最忙碌的澜沧居也静了下来,四下里但闻虫鸣,一轮满月挂在天穹,时不时被云彩遮没,过一会儿又破云而出。
几十条蛰伏的人影在明暗不定的夜色里现身,按预定方位从四面靠近府邸外墙,甩出挠钩,动作矫捷地攀援而上,从山坡和湖边的林木间悄无声息地朝着宅院掩过去。
园中依然不闻人声,四下里是深沉的黑暗,除了月光时而穿过云缝,透过树木草丛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就只有澜沧居的主宅里还透出一点如豆的油灯光晕。
黑暗中突然传出嗖嗖声响,不知是哪条人影起落间触动了机关,树丛后,接连数轮飞箭自不同方位角度迅疾射出,随即便是箭矢入肉声和中箭者的闷哼。几个人倒了下去,余者仍头也不回地继续潜行,跟着有人撞进了从树上当头罩下的大网,上面遍布锋刃倒钩,从后园摸进来的人则踩到了底部装满尖刺的陷阱。
为首的夜行人站在墙头,听着里面机关发动的破风声和沉闷的中伏呼痛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呼哨,等候在围墙后的第二拨刺客或攀或越,转眼间再次没入了静王府偌大的园林,小心地避开方才发出惨叫的地点,快速接近澜沧居。
他们在主院之外又触动了机关,这次是四面八方飞蝗般的暗器,和不知用什么机括从院内投掷出来的重石。倒下几具尸体后,余下的七八名刺客终于靠近了院墙,有一个直接去推院门,发现竟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他谨慎地缩身回守,手中长刀护住胸腹要害。谁知蓦然间后心一凉,一柄短刃不知从何处飞来,透体而入,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倒了下去。几道人影已从屋脊和院墙后现身,与仍在进攻的刺客交上了手。
刺客的首领仍然站在墙头远远观望着这一幕,目光森寒,从派出的几个暗桩没能回来,他就明白静王府很扎手,但仍然没料到扎手到这种程度。他的第一拨手下填了园中的机关,第二拨好容易攻到主院墙外,又已折损了半数,剩余的看来不是府中暗卫的对手,打到现在,连主宅的院落都还没进去,谁知道里面还预备着多少机关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