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127 字 4个月前

后来养病的日子,他一直时昏时醒,严重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只记得一碗粥好不容易喝下去,转眼都吐了出来,已经变成红色。脚上的伤本来就不容易好,那会儿就像永远无法痊愈,他很长时间走不了路。其时琅環与皇帝正在边打边交涉,双方明里暗里的手段都用了无数,舅父江恒远就是那时候心力交瘁,又受重伤,才会几年后早早辞世。最终,皇帝与琅環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这个人质。

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好不了了,是秦肃一次次潜进宫里,带了珍贵的灵药,靠着年轻和早年的底子,内外调养着,才渐渐缓过来。十一岁的洛凭渊要离宫到翠屏山时,他刚刚能勉强下床走动。

病得最厉害的那阵子,有时昏昏沉沉醒来,会看到从来都沉默坚毅的阿肃在抱着自己哭,他当时只是想,阿肃竟然也会哭,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而今,埋在烟尘中的回忆被宁王一言挑起,昔日的锥心刺骨仍旧历历在目。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过去太久,韩贵妃不会留着他的性命的。我说过,凭渊,你不必担心,更不要轻举妄动,证据会有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必在这件事上分心。”他的神情依然很沉静,但脸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只是,受不了你被这般冤枉陷害。”洛凭渊低声道,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脚上也有几颗红痣,但静王的神色间有什么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过于轻薄唐突,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再走了几步,才接着说道:“皇兄,我只想你多告诉我一些,而不是每次都过后才得知,又惊又后怕,有事一起商量承担不好么?”

洛湮华默然,他察觉自从刺客夜袭和发病被撞见之后,洛凭渊有了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是哪里,只是好像更迫切地想要帮他,对自己似乎也更关切了。这种感觉很温暖,但同时又令他不安,因为并不想让皇弟在这个方向涉入过深,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任由洛凭渊像来时一样扶住手臂,两人一同朝主院走回去。

诚毅侯的府邸在洛城东侧朱雀大街尽头处。从地理位置和府邸的规格,还能看出十多年前兴旺的景象,上一代诚毅侯曾为朝廷立下功劳,颇受皇帝倚重,然而等到老侯爷故去,长子承爵后,再无建树,待到正妻敛芳郡主去世,年年都在走下坡路。故此尽管朱漆的府门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仍然显得气派,但若进得府中,无论是干涸的假山池塘,少有修剪打理的花草,还是三三两两缺乏精气神的仆役从人,在在都能看出颓败迹象。

姚芊儿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红色半臂,坐在后院正房中,冷冷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诚毅侯夫人。这段日子她憔悴了不少,连额间的那一点红痣有时都没心思去描。罗氏只比她大了五六岁,是小户人家出身,被父亲娶作填房之后,举止处事仍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偏偏还怕被人看低,处处都要装主母风范。

罗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正在用体贴的语气劝说:“庆恩伯府你是去过的,虽说门第比不上咱们家,但是人家富贵,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凭咱们侯门的身份,就算是续弦,他阖府里又有谁能压得过你去,大小姐,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你想想现今这处境,满洛城谁家不知道你出了事,想等风波过去,女儿家谈婚论嫁的年龄耽搁得起么?常言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谁让同样是骑马,别家的小姐都没事,偏是你的马惊了呢。”

姚芊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庆恩伯已经三十六岁,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据说外貌平平。如果嫁过去,不说其他,首先就得面对之前正室留下的两个与她年岁差不多少的嫡出子女。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也轮不到承爵,只能请求圣上恩萌。唯一的优点是,庆恩伯近年来家产丰厚,从他家的门庭用度就能看出颇为豪奢。这门亲事是宜妃给她提的,她虽然不满意,但每次罗氏奉了父亲之命来劝说时,还是留心地把对方家中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已经是自雾岚围场归来后,她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了。

事情出了以后,宁王曾派人过府言道,那名随身护卫尚未娶亲,只是怕高攀不起侯府,故而不好上门问候,言辞说得很是客气,意思也很明了,但诚毅侯还没放弃嫁女儿挽救家境的打算,怎肯就此许给一个小小护卫,此事便就此没了下文。姚芊儿听说了,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再落魄,也曾锦衣玉食过,幼年时里外十多个丫鬟服侍她一个,如今岂能屈身下嫁。

耳中只听罗氏又道:“宜妃娘娘是看在侯爷和郡主的份上,才出头为你说项议亲,已经三天了,宫里可还等着回话呢。大小姐,你得想清楚,推了这门亲事,任谁也不会再管你。”说着便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再心比天高,也抗不过命去,也不是攀不上高门,可最多只是个贵妾,轮不到做正头娘子,还是你愿意嫁个小小护卫?庆恩伯府已经吐了口,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礼数一定风风光光地尽到,聘礼也少不了,咱们府中虽然不比从前,也不会在嫁妆上委屈了你去。”

姚芊儿望了她一眼,罗氏口中说得大方,神态举止却无处不是尖酸嘲讽。是啊,她如今走投无路,亲事上比这个她看不起的继母尚且不如,罗氏至少是高嫁,进了侯门,她姚芊儿不但同样得做填房,还是低嫁。

这些日子她受尽了嘲弄奚落,先前有几分眉目的亲事都转眼间音讯渺无,连解释都不需要。她躲了半个月,再出门应酬,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府中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见到她就叹气,下人的态度也不似往日恭敬,最难受的还是几个姨娘叔伯,以及庶出弟妹们言语间若有若无的讥讽。她一向高傲,又自恃貌美,如今栽了跟头,人人都上来踩一脚。这样羞辱的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罗氏被她含恨的眼神盯得退缩了一下,随即脸上就多了凉凉的笑意。同为有心机的女人,她对那场坠马与其中用心看得八九不离十,此事成王败寇,都成了落水狗,还想抖威风么?

她说道:“宜妃娘娘不是闲得没事,非赶着做这个媒不可,宫里的话说得明明白白,若大小姐不愿意,只当没这回事。我这当主母的好话劝了一箩筐,也是尽到责任了。要我说,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谁家姑娘自个儿拿主意的?郡主娘娘过世后,侯爷也是太骄纵了些。大小姐是娇客,我也不好多说,罢了,便拼了被责怪,告诉侯爷一声,婚事慢慢计议,府中穷是穷,总挤得出你一口饭吃。”

“不用再说了。”姚芊儿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庆恩伯与安王府有些交情,在东宫也是有面子的,父亲结成了这门姻亲,就算正式投到了太子门下,再想谋个好差事就容易多了,与宗室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善。因此,即使自己不点头,这桩亲事也是势在必得,叫罗氏来一次次问她,不过是怕她在府中闹出事来,传出去引得宫里娘娘不快罢了。

她站起身说道,“夫人,不劳你再费尽口舌,不妨告诉父亲,一切凭他做主便是,我一个为人女的能说什么。你们既看中庆恩伯豪富,算我对得起侯府,到这份上也够了,我把话放在前头,三媒六聘,若有半分礼数不周,别怪到时大家脸上下不来!”言毕,也不理会罗氏的反应,转身就出了厅堂。

她心里满是恨意,这满府为了聘礼和日后好处卖了她的家人,嘲笑冷遇她的那些三亲四戚,三姑六婆,还有所谓的手帕交,怂恿她铸成错误的杏芬、宜妃和韩贵妃;但她最恨的,乃是宁王洛凭渊,在她将一生命运赌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五皇子没有伸出手,没有来救她,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份侮辱。

第四十三章 简在帝心

是年七月二十一,宁王入户部,着手核查禹周朝近年赋税钱粮、人丁田亩。年轻的五皇子身怀高强武功,统领靖羽卫时间不长便连连立功,这些已是有目共睹,但处理政务是否同样能做出成绩,还是落得个灰头土脸?期待他做出实绩的固然有之,利益攸关者等着看他出丑的,也着实不少。

洛凭渊本人却是不动声色,巡视皇庄归来的安王请他过府饮酒,他推说事忙,只派人给太子和三皇兄各送了些豫州土产。

众人只见他带了护卫随从和一班账房文书来到户部,有条不紊地占据了刚清出来的一排值房和签押房,而后户部所有账册文书便被靖羽卫的军士看守起来,未经初到任的钟侍郎签批,一概不准翻动。

户部尚书当日托病未至,宁王在户部大堂中与数百位大小官吏主事朝相,只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部官各安职司即可,待有需要时,自会召唤相询。户部近月来受挫不小,一部分官员已成惊弓之鸟,另有一部分私下通好了声气,想要给没经验的宁王来一个下马威,本预备在召见时诉苦推诿一番,岂料五皇子自行其是,根本没给说话的机会,面对这般不软不硬的态度,也唯有悬着心去忙自家的公务了。

钟霖任工科给事中数年,官职虽不大,对一应民政却十分熟稔,从下级吏员中挑选抽调了十余人,加上宁王带来的账房,由三个同样刚到任的户部主事领着,作为核查的班底,便开始清点国库库银和各地仓粮。靖羽卫派出人手,带着行文前往各地州府粮仓封仓查点,查明实数后再行回报。

在旁人眼中,宁王自进驻户部之后,明显比从前忙碌了许多,日常除却早朝,先去靖羽卫所处置宗卷事务,而后便坐镇于户部,一连七八日皆是如此。夏秋之际田亩岁赋也即将征缴,看阵势,清查要持续相当一段时日了。

近午时分,太子下了早朝,按照惯例去向天宜帝问安,然而才坐上舆车,就有内侍来传话,天宜帝召了辅政薛松年、翰林院长史顾宏声、通政司参知李辅仁到静安殿议事,同时召去的还有太傅宋方熙,让他不必过去了。

洛文箫心下明白,薛松年为文臣之首,李辅仁亦被封为凌烟阁大学士,加上另外两位臣子,天宜帝在眼下时节同时召见,应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秋闱定下主考人选了。

他一阵闷闷不乐,距离三年一度的秋闱只剩不到一月之期,太学、书院乃至客栈中,已经住进了各地前来赶考的举子,洛城的街道上也时时可见头戴方巾、身着儒袍的书生,一些举子四处投名帖,拜谒京中文官与大儒,更多的则是闭门读书,只待八月末入贡院应考。国之伦才大典,却没有自己这个太子什么事。天宜帝一早就驳了他提出的主考人选,而现在,连问安时听一听都直接免了,摆明了要将他隔绝在外。

想到此处,他顿感灰心,每日勤勤恳恳地处理批阅六部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从早忙到晚,安王可以吃喝玩乐,享人间富贵,他却一直只能循规蹈矩,谨慎自持,这般努力付出又能得到什么回报?只有日益的疏远和猜忌。

他犹豫了一下,怏怏地命令舆车改变方向,到后宫去看韩贵妃。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见了母妃有什么话说。七月十五过后,他忍了两天才去后宫,谁能料到宫内宫外几番精心筹划全都落了空,非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还险些露了自身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