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点头应了,见谷雨端着汤碗进来,接过喝了一口,只觉鲜美清爽,整个人都舒适地松弛下来。他说道:“一船铜十几万斤,每年从东洋至少运来五六船,做得太过了。”
“且不提暗中指使闵州水军,单单论去海外私运铜锭货品,从东洋买铜锭本就廉价,私下铸成钱时,含铜又比一般铜钱少了一成,他们岂肯放过这样的生意。” 静王笑了笑,“这是太子的一项财源,向来是安王找人打理着,其中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法,否则他们何必那么重视刘可度,还把刘家的账册藏匿在水营的军船上,待我们从闽州取回,凭渊就可看得明白。”
宁王不禁道:“我听闻太子待下宽和,洛城官员到外地为官,东宫常常程仪一送就是上百两,原来他的钱是这么来的。”
洛湮华不语,若是评说洛文箫当上太子后的作为,话就长了。夜色已深,他并不想破坏此刻的心绪。
洛凭渊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暗沉,他瞥见静王的案头放了两小摞铜钱,伸手各取了一枚,再一次仔细端详。两文钱乍看并无分别,然而着意比较之下,其中一枚的色泽要暗淡些,字体的形状也较为模糊。
的确,按照官价,每一千五百文钱兑换一两银子,然而换做眼前的私钱,恐怕就要两千文。穷苦百姓都是数着铜钱过日子,一国太子如此作为,直与民贼无异,这样的人,如何能治国理政。
他问道:“皇兄,安王派了谁在为他铸钱,你一定查出来了。”
“说了也无妨,只是拿回账册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静王道,油灯恰在此时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他看着皇弟带着深思与寒意的神情,吐出六个字:“庆恩伯何继善。”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下来,早晚出门时,能感到属于秋日的清寒。洛凭渊接到了林辰自边关写来的信,讲述沿路经历,太平峡谷的激战,还有途中见闻感想,行文是林少将军一贯的风格,文通字顺,洋洋洒洒,一气读下来,就如本人在耳边说话一般。先是写到半途与辽人交手护粮的经过与峡谷之战,字里行间可见当时情势之紧急,又颇为意气风发。
洛凭渊拿着信,想到林辰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些该不是林辰一天之内写下来的,而是在押粮途中空暇时就写上一段。读到后半段,笔调渐转沉肃:
“过了函关,进入幽云十六州地界后,人烟渐少,所到之处仍可见辽人烧杀后的废墟残骸,途经的村庄大多房屋败落倒塌,屋内屋外常见未掩埋的白骨。
“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里面的住户衣不蔽体,大人孩子都骨瘦如柴,见到粮队就靠近乞讨。我找了几户人家说话,都是九年前北境陷落时,不得已离开家园逃去函关,从此流离失所。这几年云王殿下收复了韶安,他们惦念故土,才陆陆续续返回,试着耕种生活。
“当年辽兵入境,大肆杀掠,千万未及逃离的百姓被赶往北辽为奴,幽云十六州几成白地,数百里沃野化为焦土。一朝铁蹄踏过,十年难复生机,何况沦于敌手多年,辽人之害,一至于斯。外虏辱我国土,杀我子民,欺凌之身,莫为此甚。生为禹周男儿,一腔之血尚温,焉能惜此七尺之躯。
“又及,昨日初抵韶安,城高四丈三尺,宽三丈六尺,不愧为边关重镇。洛城禁军与绥宁军已至,两万登周军不日抵达。幸得琅環之助,粮饷平安运抵,足供大军之需,倘有闪失,定无颜面对十万将兵。凭渊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静王殿下的琅環。
“我已经见过云王殿下,杀伐果毅,威重三军,风采犹胜昔年。韶安城池森严,军纪肃然,将士百姓对其爱敬如天人。尉迟炎副统领等人过几日便会奉命回转洛城,我请云王殿下准我暂留韶安参战,四殿下起初不肯应允,但他身边之人为我说情,待会战之后再回京师。
“此地满目铁血,辽军城外扎营,回想洛城声歌,恍如隔世。四殿下帐下英杰将才济济,可惜凭渊你不在,本将军初来乍到,过些日子再与你细说。”
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为延迟回京有点心虚,但又说请公主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必会为国尽力,话语间不掩思念之情。
洛凭渊将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进宫时带给雪凝看。比起战场杀敌建功,雪凝该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归来吧。但若是换了自己,也同样会争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过边关,想不到幽云十六州荒凉至此,遥想北境烽烟、韶安重镇,令人心潮激荡。
此时,白露进来禀道:“殿下,奚谷主过来拜访,问您此刻可有余暇。”
“快请到书房用茶。”洛凭渊连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梦仙谷主奚茗画来到静王府已有两天,他在静王那里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在为洛湮华诊脉。从前也曾听闻过,江湖中声名最著的两位名医一是唐门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奚谷主了。静王说过会有一位通医术的朋友至洛城帮他诊病调理,不想来头这么大。
洛凭渊能看出,自从这位大夫到了,静王府中上下都像是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他却因此更加悬心。传说巫山梦仙谷门下多精岐黄,其中不乏国手,需要常年隐居的谷主亲自前来,皇兄的病难道比自己担忧的还要严重?
他两日间一直想去拜访奚茗画,仔细问问病情,对方却主动来访了。
他走到书房,奚谷主已经被引了进来,正随意打量四下陈设,见了宁王便含笑一揖:“殿下的书房,实是个好所在。”
洛凭渊还礼道:“前辈无需客气,在这府中,只论江湖之礼,该是晚辈先去拜访才是,何劳拨冗前来。”
奚茗画形貌温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医圣之名已垂二十载,实际年龄实在不好说。
洛凭渊在翠屏山日久,着实见过不少与寒山真人论交的前辈高人,因此不讲凡礼反觉自然。他仍是执晚辈礼,又让小侍从奉上清茶。
“晚辈本欲过去问候,”他说道,“只是不好打扰前辈行医,不知皇兄的身体现下怎样?”
“称我一声奚大夫即可,”奚茗画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说道:“江宗主损耗过甚,八脉虚寒,故不时发作,寒到极处又转而发热,若能调养得法,数年之后或能有所好转。”
洛凭渊听到最后,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听多了御医说话,对方此语就像是说只有数年之寿。他盯着奚茗画,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脸色已转为苍白。
奚茗画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过虑,奚某不是宫中御医,有话都是直说的。”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禁不住叹息。
进府第一天,静王就叮嘱:“碧海澄心之事,请谷主在凭渊面前代我隐瞒周全,不要让他知道。”
他当时也曾劝说:“每月十五发作,时日一久,宁王必会有所察觉。你的解药藏在宫中,如果告知实情,有他协助,取得的胜算就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