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玉剃度为僧二十载,虽然无所不为,但时日既久,毕竟有些忌惮,忍不住反唇冷笑道:“竖子敢尔,妄言我佛家是非因果。须知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但凡成就功业者,有几个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他们又何尝有报?多少奸恶早年两手血污,杀人无算,末了只消做些善事,敬佛修庙,自能往生极乐。”他长笑一声,“若然佛祖当真不悦,我纳兰玉为何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天理善恶,黑白是非,焉能如你所言。”洛凭渊道,这几个字乃是勉力吐出。纳兰玉精习传音摄魂之术,字字以内力发出,入耳犹如被重锤一下下在脑中敲击,直令人头痛难当,所谓魔音穿耳,莫此为甚。他此刻手足无力,真气不能为继,待到最后一字出口,整个人已有些摇摇欲坠。
“差点忘了正事,”纳兰玉见他吃力,神色重新转为和悦,“还是先让老衲为殿下解惑罢。你也不必为杀了这许多人迷惑自责,须知佩剑并非主因,真正引得你中邪造下杀孽的,另有元凶。”
洛凭渊咬牙不答,他已极力凝神,但对方正在使用梵音术,他只觉话音入耳,神思随之散乱,就似不由自主被牵着走一般。
纳兰玉道:“且想想看,你得了剑后每天居于何处,不是静王府还有哪里?能对你下手加害的唯有静王洛湮华。他恨你与他作对,为了控制利用,早已下了巫蛊魇镇之术,令你行差倒错,妄自尊大。故而误闯法阵时才会激发体内邪气,竟而凶性大发,连杀十余人,直到贫僧及座下弟子赶到,才以佛法之力化解此劫,不至引出更大祸端。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番话若是平日听到,洛凭渊定会冷笑:果然编得精彩。但眼下他正在苦苦支撑,竟分不出丝毫心神驳斥。
只听纳兰玉重复道:“宁王殿下还请牢记,此间杀戮皆是你一人所为,你血染正殿,玷污佛地,在在尽是恶业;害你至此的人,乃是静王洛湮华。”他音调高低起伏,极尽微妙,又近在耳边,字字直钻入脑中。
洛凭渊想到对方这般险恶阴损,不仅要将杀人的罪过强安到自己头上,还要连带陷害静王,不由怒意上涌,脑中一片纷乱。他凝神与耳边话音相抗,额头已沁出冷汗。
纳兰玉状似随意,实则以全力施为,并不轻松。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操控宁王神志,至少也需使其记忆模糊迷乱,难以为自己申辩。他自洛凭渊入寺起就远远观望,见宁王让护卫送走了一个少女,以为那是姚芊儿,也没出来阻拦,直到方才交谈,才意识到其中或许出了纰漏。按照事先的计划,东宫派来的死士动手杀人后即刻撤离,为了避免被禁军、靖羽卫乃至随后可能赶来的各路人马发现端倪,连暗桩都已一并撤走。他须得快些将洛凭渊料理妥当,再去追查那被送走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
谁想宁王比他预料得更难对付,缥缈烟药效强烈,加上自己接连使用梵音术,一般武林子弟早已听任摆布,不省人事,洛凭渊却仍在支撑。
他将准备好的言语又逐字说了两遍,洛凭渊双目紧闭,额上已满是冷汗,身体晃了晃,倏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纳兰玉舒了口气,使用梵音摄魂极耗精神内力,他头上也已见汗。眼见宁王眉峰紧锁,面色苍白,纯鈞也落在一边,终于放下心来。看样子,待到洛凭渊醒转,对今日发生的事定会混乱不堪。金尊玉贵的五皇子,还不是倒在自己脚下。
他冷笑了一声,起身踢了宁王一脚。洛凭渊毫无抵抗,身体被踢得翻转过来,侧躺在地上。
纳兰玉这才想起,还需要再给他补上一掌。按东宫的意思,最好废去六七成功力,不养个三年五载,难复旧观。
他斟酌了一下力道,俯身缓缓提起手掌。蓦然间眼前寒光闪动,剑锋如雪,势若惊鸿,疾若电光石火,他只觉胸腹一凉,纯鈞已自下而上插入小腹,直没至柄,剑尖从后心透出,三尺青锋竟有一半留在他体内。
纳兰玉纵横半生,并未将初出茅庐的宁王放在眼里,更从未想过会有人同时中了昆仑府两大绝招仍能反击。他只见宁王张开眼睛,坐起身来,一双漆黑眼瞳中寒意似冰,目光清明,哪有丝毫神志受控的影子。
“你的报应,就在今日。”耳边传来寒凛而清朗的声音,他心底一阵冰凉,与之同时袭来的,还有近乎恐惧的不敢置信,竟没感到疼痛,而后就栽倒在地,绝了气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看上去和大殿内外其他的尸身并没有区别。
洛凭渊缓缓松开剑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里满是鲜血,方才对话时他有意攥住剑刃,以此让自己不至丧失神智。他的目光又落在腰间,那里挂着一只很小的药囊,几天前,静王让奚茗画给府里常外出办事的人各做了一个,说是可防寻常毒粉药物。洛凭渊拿到时还有些好笑,自己每日办的都是公务,哪里就招惹来那些江湖暗算,他不想拂了好意,随手佩上了。适才或许就是因为这只药囊中沁出的幽凉药香,帮助抵御了一些缥缈烟的效力,他才能等到纳兰玉过来,奋起残存的内力作最后一搏。之前的昏迷虽是使诈,但强提内力伤了肺腑,那口血却是货真价实。
此刻他坐在地上,已经无力起身。他不可能走到殿外放出烟花讯号或者离开这里了,甚至做不到拔出纯鈞归还鞘中,那一剑用尽了最后的精力。眼前天旋地转,殿内的景象逐渐模糊,跟着就是一片黑暗。
倒在地上时,洛凭渊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杂乱人声与脚步声,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终究什么都没能做成,皇兄一个人,能应付过来么?
八月十三,日影行至未时,封景仪走出住了一晚的客栈,他已经两夜不曾安枕,眉宇间有掩藏不住的疲惫,但既然已经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神情就显得很是镇定,衣着修洁,腰悬长剑。
从静王府出发来到这座客栈之前,静王只叮嘱了两点:一是安心等待消息,按时前往;二就是到了天牢中,尽量待得久一些,不妨拖到昆仑府要求的申时再出来,如此就给己方留出了更多的余裕。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琅環传来的讯息,确切地说,没有他所盼望的关于两个师弟的消息。他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像是来送信的。他心里有些发沉,静王说过,为了少生支节,在人救出之前多半不会与他联络,但封景仪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还未找到师弟们,毕竟时间如此紧迫,偌大洛城内人海茫茫。
靖羽卫准备了马匹,封景仪定了定神便翻身上马,不再回顾,他身边是崆峒派的两名弟子,后面则由楚桓和邵毕图领着十六名靖羽军士,一同朝洛城天牢行去。
天牢中多是钦命要犯,守卫森严。楚桓拿了文书,领着一行人通过几重关卡,从一道边门进入,邵毕图则带着众军士守在外面。
一个狱卒迎了过来,向靖羽骑卫打恭作揖地行礼,随即就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在前面引路,看来是早已得讯,专为等候他们。
天牢不同于一般房屋,窗口都在大约一人加一臂的高度,开得极小,光线透过厚厚的灰壁勉强照进来,牢房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灰色的,长排的铁栅将两侧分成一间间大小不一的牢房,只在当中留出一条狭窄的甬道,深入其间,旦觉到处鬼影幢幢,目光所见都是囚衣褴褛的犯人,或坐或躺缩在各自的牢房中,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酸臭。
见到有生人进来,一些本来一动不动的犯人像被惊醒了般,扑到铁栅前看,还有人从栅条间拼命伸出手,喊着冤枉。狱卒显然早已见怪不怪,并不理会,只偶尔回过身来,用随身的铁棍朝着叫喊得厉害的囚犯用力敲下去,逼他们缩手。
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重铁门,狱卒便用钥匙打开,继续引着他们往深处走。封景仪只见每过一道门,里面的囚犯所带的镣铐就粗重些,有的还戴着重枷。
“因是沈副统领亲自交代过,小的不敢怠慢,一直将他单独关着,没再让人探视,衣食也不曾亏待。”那狱卒已经看出几人中以封景仪居首,故此说话时便主要朝着他,“这位纪爷初时还抖些威风,近来像是心情不好,不太吭气了,每日就是发呆。”
封景仪略略颔首,没有说话。进入这座朝廷重狱之后,过往种种不受控制地从他记忆中浮现,小师妹娇憨如花的笑靥仿佛回到眼前,她最终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样子,师傅沉痛的眼神和鬓边的白发,师弟们染血的断臂,华山派门楣上那块被昆仑府摘下劈成两半的匾额。既然邪不胜正,何以世上有如许多屈辱不平,又为什么,人力有时而穷,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剑士穿行在不见阳光的牢狱中,并未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有种难以言述的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