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时,只见他手中似乎是一个手绢包,吴庸上前接过,那是一条秋香色绣了大朵金黄菊花的帕子,略微一抖就散开了,里面飘出一张素笺,笔致妩媚,明显出自女子之手。
他不敢多看,呈到皇帝面前。
天宜帝扫了两眼,纸上当先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后面几行字则大致说,八月十三蒙恩入皇觉寺进香,愿与五殿下在寺中一会,此生别无他求。若不能遂愿一诉衷情,宁可一死。落款则是两个字:芊儿。文辞虽不甚考究,语意却颇为婉转哀怨,看来竟似出自死去的姚芊儿之手。不用说,这块精致的绢帕也是她的了。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私相授受,还为此偷入禁地,实可说一桩丑闻,他也不理会两个唯唯往外退的御医,劈手将素笺往地下一掷,正落在沈翎面前:“不必再说了,看看这个孽障都做了什么好事,还道他是为了救人,朕看是去私会罢!”
他已经恼怒非常,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与几月来所见的五皇子天差地别,判若两人,若说不信,却又证据凿凿。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真是中邪了?
沈翎吓了一跳,拾起那张纸看了看,一时也不知如何出言为宁王辩解。他深知近日来洛凭渊的心思全在救人上面,怎么也不可能被姚芊儿一纸书信所动,其中必有阴私手段。只是无凭无据,也不能说这是假的,只好壮着胆子道:“宁王殿下平素为人绝做不出这等事,他被发现时又已受伤昏迷,也不知在寺中遇到了什么,卑职祈陛下查明真相,还五殿下以清白。”
“无须多言,自然冤不了他,”天宜帝冷冷道,他尽管恙怒,但并未影响思考,“明日巳时,让那皇觉寺的僧人进宫,宁王若有话说,就当面对质。适才你不是说华山弟子被劫之事大皇子亦是知情,叫他到时也进来回话。朕也乏了,你退下罢。”
沈翎于是行礼,只听天宜帝又道:“吴庸,你去传朕口谕给李统领,要他亲自带人去皇觉寺一趟,郑明义为人朕信得过,但他是个带兵的,对江湖中事不熟,须得李统领去查过,朕才能放心。”
沈翎心下微凛,这本是靖羽卫份内职责,但宁王蒙上了嫌疑,皇帝便指派大内统领插手。当着自己的面吩咐,显然是要靖羽卫避嫌,不可再有举动。
第五十六章 世间冷暖
沈翎心事重重地出了宫城。重华宫中规矩森严,皇子、文臣、武将乃至侍卫进出的宫门各不相同,他走的是宫城西侧的鸣鹤门。
现下情势对宁王很不利,葛俊和郑贤报信途中被人阻挠,下午才带伤到了卫所。靖羽卫赶到皇觉寺时已经晚了,宁王被送进宫中,禁军包围佛寺,未得旨意根本难以进入,更看不到正殿中是何情形。他只能听从静王的传话,进宫求见。静王与宁王再是不睦,双方下属也已经明里暗里联手做成了不少事,他直觉静王会站在五皇子一边。
只是此刻,还能做什么呢?宁王目前的处境,令他想起了吴亭舟遇袭身死的那一日。同样事先毫无征兆,仿佛被看不见的阴云笼罩,就此无力回天。在宁王到任整饬之后,刚刚呈现出新气象的靖羽卫要何去何从,只能沦为权利斗争的傀儡或工具吗?
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辰,天色已经擦黑了。他正待上马,却听到不远处有人招呼道:“沈副统领,可是刚见过陛下出来?”
声音有些耳熟,沈翎转头看时,说话的人已走到近前,乃是静王身边的杨越,他牵着坐骑,看样子应是刚到。
“杨总管怎么也来了?”沈翎有些惊异,“可是静王殿下要入宫?”
“我家殿下挂念五殿下,但实在抽不开身,故而遣我来打探情况。”杨越道。
沈翎想起杨越曾是御林卫副统领,位阶尤高了自己半级,在宫中或许有些情面,静王直接将他派来,足见重视。
“我刚见了陛下,情况不太好。”他说道,低声将清凉殿面圣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这么说,宁王殿下伤势尚可,关键就在明日,实在是急了些。”杨越道,神色有些凝重,“沈副统领可否拨冗到静王府一行,我家殿下外出,应该快要回去了,适才所说还是由你当面告知更好。在下需要办些事才能回府。”
沈翎本来也有此意,整件事说起来,乃是宗室内务,朝臣下属统统插不上口,他已经疑心是太子和安王背后主使,为今之计,唯有指望大皇子想想办法。他当即应道:“也好,我现在就过去,杨总管还要入宫么?”
杨越正待答话,宫门内匆匆出来两名侍卫,向他拱手道:“杨副统领,李统领奉旨出宫办事,不能耽搁,他请你随行,有事可在路上言讲。”他们对着杨越时,用的仍是旧日称呼。
沈翎心头一震,想不到杨越是来求见大内统领的,而在这等紧要当口,李平澜竟也真的肯见。他本来心情沉重,此时才生出几分希望,与杨越各自抱了抱拳,分道而行。
被御林卫引着前行的杨越,心里却满是忧虑。从谢记茶楼动身之前,岑原和另一名暗卫已从皇觉寺赶回,这一趟颇有收获,寺中发生的血案,宁王的受伤和去向,所受的诬陷,特别是根据聂胜等人的叙述,洛凭渊在出事前救了一名亲眼目睹凶案的少女。
听到这里时,杨越松了口气,既然有人证,事情就好办。静王却始终沉默不语,末了才道:“这其中,没有那么简单。”
“依殿下来看,难在何处?我等派人去护住那杜家小姐,到时送她入宫,岂非就能证明五殿下并未滥杀无辜?”杨越道。
“按照阿原转述,杜小姐还是未嫁的小姑娘,遇到今日之事只怕已经吓坏。而她如果出面为凭渊作证,就得当众承认曾落到抢匪手中。于好人家的小姐而言,名节之重有时更甚于性命,她必定顾虑重重。”静王道,“而且以太子的为人,若是事后报复,更可能祸延杜史官全家,这一点杜小姐现下不知,我等却不能不想到。凭渊既然已出手保全她,我们不能相强。”
“可是即使我们不找她,恐怕太子用不了多久也会查出这位杜小姐可能知情,要对她下手灭口。”杨越急道,“如今是燃眉之急,殿下不能顾虑太多啊。”
静王叹了口气,以洛凭渊的性情,如果杜棠梨因此遭遇不幸,纵然得证清白,心中也定然不乐。
他说道:“即使杜小姐愿意说出真相,一来匪徒杀人时只有她活下来,与那诬陷的僧人各执一词,未必能全然使人信服;二来她中途离去,不了解后面发生了什么,很难完全洗脱凭渊的嫌疑。”而只要天宜帝尚存疑忌,对洛凭渊的未来就极为不利。身带邪煞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头上,岂是闹着玩的?旁人会在背后议论揣测,若非持身不正或德行有亏,又怎会轻易中邪?而他的心魔煞气又是从何而来,竟厉害到冲撞皇寺法阵?日后遇到天灾人祸,还会说是因为宁王引动天罡地煞,影响了国运,类似中伤可以层出不穷,没有止境。
他沉思了片刻才道:“要处理此事,有两点关键,而能否成功,要看有个人肯不肯帮忙。杨总管,你即刻进宫去见李统领,如我所想不差,他应会着手调查皇觉血案,陛下目前也只会信任他了。”
两名御林侍卫在前面引路,杨越想起静王的嘱咐,手心里不觉沁出汗水,只因这两件事,的确非常重要。但转过宫墙,当他远远看到一队御林卫和最前面的李平澜时,心情却重又平复下来。夜色里看不清李平澜的表情,然而那个淡定如恒的身影,让他想到了坐在谢记茶楼中的寿山明王。柴明不怎么说话,没有任何礼节上的客套,但接到静王的请托,他会在最需要的时刻出手相助。这是一种奇异的默契。
“见过李统领。”他迎了上去,抱拳说道。